《康拉德手札》導讀——人生故事裡現身的主人翁

書序 | by  鄧鴻樹 | 2024-12-29

一九〇八年八月十日,英國小報《每日紀事》有篇辛辣的書評:「我們可認定康拉德在沒有祖國與母語的加持之下,已在海上為自己找到一種新的愛國情操。然而,他對人的看法是四海一家,源自一個無國無家的個人視野。倘若當初他選擇以波蘭語寫作,他的故事肯定會被翻譯成英語和其他歐洲語言。康拉德以英語寫成的作品無論多麼吸引人,我確信一定會不如從波蘭原文翻成的英文版那樣受到英國書架珍藏。」


不用期待會有人懂我


這篇書評戳到康拉德的痛處。他生於帝俄統治下的波蘭。五歲時,他父親參與反抗組織,導致全家遭受流放,短短六年間,雙親相繼過世。他十七歲前往法國當水手,開啟日後近二十年的航海生涯。他於一八八六年入籍英國,一八九四年離開船運業,在英國定居成為作家。


有波蘭文人曾公開表示,康拉德以英語寫作,好比「榨乾祖國血脈,嫁接給盎格魯撒克遜族」。他背井離鄉並以外語寫作,很清楚自己會招受來自祖國的批評。但他卻沒料到,在接納他成為移民的英國,也會有人不諒解他的人生選擇。


當時康拉德以《吉姆爺》(1900)、《諾斯楚摩》(1904)、《密探》(1907)崛起於英國文壇。這些作品有個共同主旨:每個人都有他人無從理解的「黑暗之心」。康拉德私下表示,那篇書評「單刀直入,毫不留情面」,就像「飆罵一個張口結舌的人」「無論我該如何回應,勢必會涉及太多紊亂的心聲、喚起許多不為人知的痛楚、擾動錯綜複雜的忠誠之心。連試都不用試,根本不用期待會有人懂我。」


那段時期,康拉德遇上寫作瓶頸,書評的攻訐雪上加霜,令他無心寫作。有位友人因此提議,要他寫一部回憶錄以正視聽。一九〇八年九月,康拉德對經紀人提出構想:「要寫些隨筆,有關私事之類的自傳性題材,或許日後會以『人生與藝術』」為題出書。」寫作過程並未如原先所想的順利。同年十月,康拉德對經紀人透露:「要讓波蘭人生融入英國文學,這個雄心絕非小事一樁。」


一九〇八年十二月至一九〇九年六月,康拉德回憶錄分七期連載於《英語評論》(主編就是那位友人),並於一九一二年一月集結成書。他最後完成一部極不典型的回憶錄,以迂迴的敘事回應外界對他的好奇:他成為作家前過著怎樣的生活?為何會改行以英語專職寫作?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一名追求創作目標的藝術者


康拉德回憶錄並非功成名就的告白,而是捍衛自我尊嚴的藝術宣言。因此,一股湧動的心潮貫穿全書。


他開宗明義指出,一位作家有時會不敵「墮落之力」,寫出「虛情假意」的東西以搏得外界認可。康拉德鄭重表示,自己絕非這種人。他寫道:

「在文字寫作的領域中,我唯一的追求,始終只有一個至美的類型,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這個信念從船上的甲板歲月,到書桌前愈加侷限的空間,從未更變。也正因為這一個堅持,我想,在言語難以表達的純美學人士眼中,自己已然成為永遠都有缺陷的作者。」


他認為創作者必須「配得上他所堅持的情感」。藝術是良心的創作,因此,「我們尤其不能責備一名追求創作目標的藝術者」。


康拉德希望他的回憶錄「最終可以呈現出對一個人的想像」。雖然此人在虛構世界與現實生活各有分身,兩種身分卻「存在著根本性的差異」;「在出身與行動中,兩者卻又擁有個性上的一致與合理性」。


他以首部小說的寫作過程為主軸,勾勒出自己人生故事的脈絡。童年回憶、家族軼事、入行跑船、成為船長等經歷,化作一連串蒙太奇情節,戲劇性地呈現他的人生「兩次明顯不同的發展」。全書穿插各種難忘的「第一次」與「最後一次」,捕捉自我懷疑與自我發現所激發的感悟。


康拉德無意完成一部自我辯解的作品。他默默咀嚼不堪回首的往事,暗地裡獨自圍堵回憶在心底激起的波瀾。國破家亡的悲情籠罩全書,他人生意外連連,宛若一部值得憐憫的悲劇。他暗示,自己從不期盼有人可憐他,他從未在悲情裡迷失自我:

「對我而言,光是說:我活過就已足……一如我所理解,我們大多數人都設法生存,與各種不同型態的毀滅僅離了毫釐的距離,我保存了自己的生命,這一點很明顯,或許也保住了自己的靈魂,然而良知的美好外緣卻處處都留下了損傷,時代、種族、群體、家庭的傳承之物,似是而非又不真實,全是由文字、外貌、行為,甚至圍繞在某人童年的沉默與避讓所組成;那是一種沾染了傳承的傳統、信仰或偏見的全方位陰謀,滿是縝密的陰暗與粗野的色彩的——莫名其妙、專制,卻又具說服力,而且結構往往很浪漫。」


言下之意,康拉德認為自己的曲折人生就是藝術人生的浪漫體現。「只有在人的想像中,每一個真理才能找到一個切實,卻又不容否認的立身之處。不論是藝術抑或生活,想像,而非虛構,始終都是無上至尊的存在」。文字藝術成為他的歸宿:「每一種靈感都有其理性的存在,每一個類型的藝術者,都能夠找到適得其所之處」。


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五日,康拉德回憶錄出版後三個月,英籍郵輪鐵達尼號發生沉船事故。這艘巨輪稱號「永不沉沒」,沒想到首航期間撞上冰山,不到三小時就在海底成為悲慘的鋼鐵殘骸。船員出身的康拉德再度體認命運之無可掌控,因為,隨船沉入海中的,還包括他的手稿。


康拉德寫作回憶錄期間,遲遲無法完成《在西方眼界下》(1911),生活陷入困境,只好向經紀人尋求經濟援助。康拉德已有多次欠稿的不良紀錄,與經紀人的關係早有芥蒂。一九一〇年初,康拉德請求預支稿費,協商時大動肝火。經紀人氣頭上居然叫作家要「講英語」,康拉德深感受辱。


殘酷的現實迫使作家忍痛出售手稿,以換取生活費。當時紐約有位藏書家特別偏愛他的作品,鐵達尼號運送的郵件裡,其中有件包裹恰好就是來自作家的珍稿。這篇名為《柯瑞恩:一段往事》(1897)的短篇故事,描寫現實與回憶的糾結,奠定他日後寫作的主題。


生活費沉入大海的插曲,如同康拉德人生其他陰錯陽差的轉折,讓他學習要如何在人生的駭浪裡「永不沉沒」。快被命運吞噬之際,他謹記初衷,懷抱「浪漫的情緒」激勵自己:「絕對不能毀了自己的生活」。


《康拉德手札》是他唯一一部沒有扉頁獻詞的作品。肯定還有一個真正的「他」不願在現實世界曝光。不過,本書刻劃他的各種分身,皆以不同面貌掙脫往事的漩渦;他們的目光共同指向一名呼之欲出的主人翁。這名主角雖然在自己的人生故事裡缺席,卻早已現身於作家寫下的千百頁故事裡,在遙遠的異域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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