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三十年代,曾有一道瘦削身影,身穿素色唐裝,手持紅白兩色盲公竹,背負一張十三弦古箏,走過香港禁娼禁煙、日治、傳媒發展、經濟起飛時期,在妓寨娼寮、煙館、街頭、公園、茶樓、大學、大會堂、香港電台等地流連,賣唱早已被時代淘汰的地水南音。
此人此情俱不復再。他所學所唱、以失明之目見證的一切,本將煙消雲散,消亡於歷史之中。然而一場世紀之緣,讓鑽研中國傳統音樂的學者榮鴻曾與其相遇,不僅完整錄下他平生所唱曲目,更讓他譜曲自唱一生往事,從此這個名字永被刻進歷史,他是一代瞽師——杜煥。
被輕視的中國民間音樂
「讓已成絕唱的地水南音,在中國藝術裡留下痕跡;讓杜煥這位出色的民間藝人,在歷史佔有該得的一席位。」——榮鴻曾與歷史學者吳瑞卿合著的《香江傳奇——一代瞽師杜煥》(下稱《香》)書封上這樣寫著。為著這寥寥數行字,二人灌注的時間心血橫跨了足足50年。1974年,榮鴻曾為杜煥曲藝錄音;2000年起,榮鴻曾與吳瑞卿陸續推出杜煥系列唱片、策劃講座、音樂會等;2022年,二人合著編寫重磅書作《香》,由榮鴻曾詮釋杜煥的曲詞和其中對方言文學、口傳文學的貢獻等,吳瑞卿則從錄音中整理杜煥生平及其反映的香港社會歷史。
如此意義重大的保育傳承,卻一度被坊間視為「不可思議」之舉。70年代榮鴻曾為研究粵劇從美國回港,引來報紙報導說「竟然」有人以粵劇為題材撰寫博士論文。榮鴻曾無奈回應「雖然很多人喜歡聽粵劇,但大眾都看不起它。」無獨有偶,吳瑞卿博士研究廣東說唱曲本木魚書時,同樣惹人質疑。然而,正因二人銳意傳揚中國民間藝術,深信音樂無分雅俗,不能脫離普通群眾,於中大相識便一拍即合,從此合作無間。
留下珍稀的口傳文學寶庫
地水南音,為職業性唱者所唱的南音,唱者多是盲人,但凡廣州話系地區都有流傳,20世紀初在香港盛行,多在妓寨娼寮、煙館或街頭演唱,隨著1932年香港禁娼及1960年電台廣播興起便逐漸式微。榮鴻曾初遇杜煥,正值杜煥被香港電台解僱,結束十五年的南音廣播節目之時,杜煥被迫再淪落街頭賣唱謀生,偶被邀請到學術殿堂表演幫補生活,由是榮鴻曾得以在歌德學院、聖約翰教堂及中文大學文物館聽其演唱。當時榮鴻曾已惋惜南音將成絕唱,更深感這些嚴肅的表演場合主要觀眾為西方人,必令杜煥有知音不遇的感慨,由此萌生為杜煥曲藝錄音的計劃。
但要原汁原味地紀錄口傳文學並不容易。榮鴻曾解釋困難之處,「是要紀錄節奏與聲調上的特點,而非單純記下文字,只有對音樂敏感的人,才知道要全面紀錄這些表演特點,而再進一步,就是錄音紀錄。」為了讓杜煥的演唱更忠於南音原來的面貌,榮鴻曾費盡心思「還原」杜煥當年的表演場地,特意找來1896年已開業,碩果僅存的富隆茶樓作為錄音場所,只因《香》中強調:「一切面對觀眾和聽眾的演出,必定會受環境、聽眾、氣氛等影響,尤其是口傳演唱文學不受文字和樂譜的約束,能更自由地、隨意地、即興地發揮。」在茶樓演唱時,杜煥常會隨機應變,即興巧妙地創作出與別不同的曲詞,或因應表演時間限制,即時刪改曲譜,經典如《客途秋恨》,杜煥的演繹亦異於其他表演者。吳瑞卿自言聽過各個版本的《客途秋恨》,「唯獨杜煥唱得特別坎坷蒼涼,前奏那段箏特別長,異常感人。」在《香》裡榮鴻曾便詳盡分析了杜煥唱法別緻之處。
是次錄音的可貴,也在於錄下只於妓院裡唱而不外傳的曲種「板眼」。1926年,杜煥從廣州抵港,長達十年皆在妓院演唱,隨著香港禁娼,板眼便成絕唱。因歌詞淫褻,錄音特轉至榮鴻曾好友西村万里家中進行,其中《兩老契嗌交》講述主角爛大股窮途末路下找回以前的「老契」借錢,榮鴻曾提起一有趣之處,在於結局爛大鼓竟唱道:「好喇!斬手指來為記,就唔到煙花嘅地啦。」榮鴻曾笑言在妓院總不會勸人從良,定必是杜煥即席改詞。而另一首《陳二叔》,杜煥更說「此曲有咒」,三番四次叮囑榮鴻曾萬不能讓良家婦女所聽,才願錄下歌曲,至今仍未公開。
板眼的魅力,讓謙謙學者如榮鴻曾每次翻聽都忍俊不禁,隨後他又認真講解,「板眼詞中的粗俗字眼是某階層才知道的語言,是非常珍貴的方言文學。譯字的過程相當困難,有些字詞根本聽不懂,更遑論要寫出來。」幫忙記錄歌詞的吳瑞卿中學時已是杜煥迷,常在香港電台聽其唱南音,但也未聽過如此生鬼的板眼,過程中更專門請教了研究廣東話的劉殿爵教授與江獻珠女士。「譬如杜煥說起自己在妓院唱曲時,酒廳的羅漢床前有兩張『大馬鼓』(音:壺),後得江女士解釋,推測那應該是張椅子。但也有一些歌詞至今無法解讀。」吳瑞卿補充,很多木魚書曲本記錄並不完整, 「廣東南音的正字木魚書全是口耳相傳,並以廣東話書寫,早期是由不識字的看牛仔用刀刻上刻板,所以很多字都寫錯了。到杜煥那個時代,有些粵劇紅伶會記錄曲譜作表演之用,但並非正式的記錄。」《香》一書難得完整記錄歌詞,榮鴻曾更挑選了一些曲本譯譜,讀者可聆聽隨書附送的CD,對應曲本,細品廣東南音的生命力。
杜煥在富隆茶樓演唱。
杜煥唱龍舟時的自用木製小龍船。龍舟扒船,象徵「扒水」進店。粵人以水為財,配合祝頌曲詞,意頭好,店東都會給錢。
七步成詩的失明民間藝人
言談之間,吳瑞卿總形容榮鴻曾與杜煥的相遇是世紀緣分,可一不可再,她憶述入職香港電台後,隨即到唱片房尋找杜煥與何臣的錄音帶,可惜當時錄音費用昂貴,全以Open Reel方式錄製,因而失去紀錄。她強調「注重並搶救民間藝術是近大半世紀才開始做的事,最經典一次,就是楊蔭瀏教授到無錫街頭為盲公炳錄音,當時僅錄下六首,如今全是名曲,但榮博士卻錄了足足45小時,因錄盡杜煥畢生所唱,榮博士才建議他唱唱自己。」這趟錄音不但為粵語方言文學留下約十萬字的韻文和散文,杜煥自創的自傳歌曲《失明人杜煥憶往》(下稱《失》),更是空前絕後的史詩。榮鴻曾讚歎「瞽師演唱自己生平乃前所未有,杜煥足足唱了6小時,連唱帶說共約34000字,充分展示了他的創作天才。」吳瑞卿也大讚此曲為杜煥的即席創作,並沒有預先寫稿,「但他出口成詩,敘事用詞流順,最厲害的詩人也無法這樣即場譜曲作詞,而他只是一個沒有受過正統教育的失明民間藝人。」
榮鴻曾與杜煥相處的數月間,常把握休息時間與杜煥聊天,這些對話由吳瑞卿一一整理,再與《失》歌詞對應,由此梳爬出杜煥的生平傳記,赫然發現杜煥就是歷史本身。問到妓寨娼寮中的酒廳煙局格局、何謂花局花酌、鴉片毒癮、日佔淪陷期間的生活等等,杜煥也毫無避忌。有時杜煥會話:「哎呀有乜好講吖!唔記得哂咯!」但追問之下又會全盤告知。聽著這些錄音,吳瑞卿感受到杜煥與榮鴻曾相交投契。書中也處處見到榮鴻曾的真摯與熱情,但他卻只謙卑地說,「杜煥就如我的老師,地水南音與香港文化以外,也讓我認識了失明人士的世界。」說起來不無感慨,以往失明人士慘遭歧視,杜煥在香港時住在盲公屋,不會到其他地區,唯有流連妓院、煙館等地才可搵食。吳瑞卿更指,杜煥自言以往失明人士出街頭耷耷,因為「好多人迷信,唔想一出街就遇到我哋呢啲人。」榮鴻曾事後回想,能得到杜煥信任,或因「以往從未有人關心過他的生活,我這樣問長問短,他可能是很感動的。」書中也提到,本來杜煥不欲破例「唱自己」,但唱著唱著,又似乎明白到此曲的意義。
榮鴻曾與杜煥
地水南音不再,人情卻在
杜煥在《失》一曲裡唱道,「我想我本人乃係三不幸呀,一不幸者,自小家貧,係貧賤出身。二者生來,時歪兼命蹇呀,在於幼年就慘遇,做咗個失明人……第三者究竟如何不幸呀?因為近來世上,個個唔鍾意南音,近今此種歌詞就係冇人、少人幫襯呀。」杜煥命途多舛,一生孤苦,榮鴻曾與吳瑞卿慨嘆,縱然杜煥已算是家傳戶曉的瞽師,晚年出入高等場合表演,但都難以維持生計,甚至貧困得無以為殮。每次錄音過後,杜煥都可獲100元酬勞,對他而言已是相當可觀的酬勞,他本以為這筆錢可用很久,誰料百物騰貴,一到秋季竟然「一文沒有咯」,可見當時杜煥已不熟悉社會民生,連傷殘津貼也是好心人為他申請的。吳瑞卿嘆道「杜煥晚年的生活,仍是要每天去先施公司街頭賣唱,賺那十元八元,可以想像其他瞽師的生活更加淒慘。」
然而杜煥從未怨天尤人。榮鴻曾形容他總是「記恩不記仇」,曾唱道:「因為我是失明舉目亦無親,完全藉賴喇係人親近呀,向來都是依賴係有貴人。」何耀光先生便是其一,他每逢過時過節便會邀請杜煥到府上唱曲,每次均以上賓之禮招待,即使無瑕分身,也會吩咐家裡人錄音待空餘時再聽。榮鴻曾2006年訪問何耀光,問他何以鍾愛杜煥,他的回應簡而精:「現今世上再沒有杜煥那種人情味。」吳瑞卿補充,杜煥光碟的出版,不但有賴何耀光慈善基金的支持,更多得何家慷慨捐出收藏的七盒杜煥錄音帶,「後來一次南音發佈會他們更全家出席,或許這就是杜煥留下來的那份人情味。」
隨著杜煥離去,地水南音已永遠消失,那個香港與那些失明藝人已遠去,榮鴻曾勞心勞力研究,只寄望「透過出版書籍與CD,讓更多人認識到這麼好的演唱家,吸引年輕人以別樣方式延續南音。」吳瑞卿舉例「一才鑼鼓」便是以創新的方法唱南音的戲曲團體,「這是一種重生,像阮兆輝先生都是因為在街頭聽到杜煥唱歌,才成為南音唱家。」有聲就有人,杜煥的聲音已然紀錄下來,至於這份藝術瑰寶與人情,就留待後人延續發展。
(本文圖片均轉自榮鴻曾個人網站:https://www.belly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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