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帝女花》crossover A Cappella,再加上妙筆生花、嬉笑怒罵的邁克,單看這個組合已覺新奇刺激又好玩。成就此事的,正是香港首個專業無伴奏合唱劇團「一舖清唱」(@yatposingers),這次找來素來關注性別議題,又喜好鑽研戲曲文化的邁克編劇,以粵劇戲寶《帝女花.庵遇》一折為故事骨幹,炮製《庵藏不露》一劇,用現代角度加上瘋狂惹笑的情節玩轉經典,講述全男班粵劇團的當家男花旦突然退團,劇團緊急招募新人卻引來一位女旦,由此引爆關乎性別與人性的有趣思辨。
說邁克是文藝品味指標,半點也沒有誇張,他既是仙鳳鳴迷,也是著名張迷,電影、專欄多年不輟,出語促狹抵死是香港排名頭五位,邀得邁克出山編劇實在難得,這次找來邁克筆訪更令編輯部熱血沸騰(!),也是一眾讀者之福。
問:你曾分享當初是半推半就下才成就《庵藏不露》,當時「一舖清唱」創團聯合藝術總監之一的伍宇烈邀請你參與,你由「咪搞我」變成「考慮吓」,由擔當藝術顧問到最後失守成為編劇,如此一來一回的試探,彷是重現了《帝女花.庵遇》的「不認不認還須認」。好奇你這次何以「不做不做還須做」呢?
邁克:說起來慚愧,我份人懶到你唔信,無論什麼人找我做什麼工作,幾乎無一例外,必定立即答「咪搵啲咁嘢搞」。可惜耳仔軟,講得兩講就身不由己,迷迷糊糊上了「賊船」(笑)。最大弱點是貪玩,一舖清唱那位不恥下問的策劃人顯然精於心理戰術,從來不提以無樂器伴奏形式滾搞大鑼大鼓的劇種有何難度,單單集中火力推介團員怎樣五光十色,適合演什麼角色等等,出谷黃鶯們我雖然一個都未見過,聽得多漸漸入腦,於是開始設定人物,就此踏上不歸路。
問:在芸芸粵劇之中,為何你選擇改編《帝女花》?《帝女花.庵遇》一折如何吸引你?
邁克:不不不,不是改編《帝女花》,是用〈庵遇〉做定海神針,在周圍翻波作浪。唐滌生戲寶之中,《帝女花》不但最廣為人知,劇力也最強勁,由頭場〈樹盟〉到尾場〈香夭〉,一環扣一環,令人透不過氣。之所以選〈庵遇〉,因為男女主角亂世相見爭如不見的處境縱使充滿無奈,隱瞞身份的佈局倒提供了另一種閲讀趣味,尤其對性小眾來講,親切感盡在不言中。
問:創作此劇有什麼樂趣或難處嗎?
邁克:第一個必須解決的困難,是不能忽略任何團員,誰都要有戲,之後就很容易。情節圍繞人物發展,大綱以歌分場,所以頭痛的絕對不是我,而是負責填詞的梁栢堅!至於樂趣,當然是寫對白,用最肉麻的形容,那是我寫給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粵語片的情書。整個對白本,是前兩年巴黎封城與封城之間,坐在大小文青咖啡室用手機寫的,一邊寫一邊笑,好在自我中心的巴黎人自己顧自己,唔會理左右隔籬,否則拉咗入法式青山都似。
問:2020年《庵藏不露》曾在大館演出讀劇,收集觀衆的回饋後,再由鄭君熾修訂。作為原創者,你如何看待這次改編?
邁克:先講個應該冇乜人識笑的冷笑話:如果由鄭君綿執筆改編,我會驚啲囉!跨境合作好難,我完全放心他們添加刪減,何況最初我就天真到以為寫好大綱,對白可以由演員自由發揮。
問:《帝女花》原劇淒美悲壯,為何想改編成一個搞笑版本呢?
邁克:淒美悲壯⋯是的,《帝女花》的確擔當得起這四個字,有餘。但淒淒慘慘戚戚並不表示沒有中場休息,傳統中國戲曲編劇深諳梅花間竹之妙,很少會一鼓作氣由頭苦情到尾,譬如《長生殿》,譬如《牡丹亭》,都有輕鬆場口間開生離死別國破家亡。〈庵遇〉一折有種內置幽默感,戲中人拉拉扯扯玩捉迷藏,笑位一個接一個,令坐擁全知觀點的觀眾樂在其中。而且請留意,搞笑我單單在側邊搞,冇搞長平公主同周世顯呀!
問:「趁月蔽鳳台自閉,笑就笑莫提忌諱。」這兩句在海報上的對聯極具玩味又暗藏玄機,寫得實在高明。你認為笑的意義是什麼?存在不觸犯忌諱的笑嗎?
邁克:不如咁講:粵劇名伶有一位叫紅線女,金庸《天龍八部》有種武功叫凌波微步,今時今日,我們一齊做識得用凌波微步行走人生舞台的紅線女吧。我比較幸運,住在巴黎幾十年,這方面訓練有素 — 每個人都知道,法國大外宣將巴黎塑造成繁花似錦的浪漫之都,真相其實是狗屎之都,好多自私市民帶狗行街,不依法替寵物執手尾,搞到行人道遍佈地雷,出去睇法國新浪潮電影同飲紅酒,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行差踏錯,久而久之,唔覺意練成左閃右避步步為營奇功。
問:唐滌生在《帝女花.庵遇》中,講述長平公主在庵堂隱姓埋名,偏遇上周世顯,被迫表露身分,二人互相試探的過程曖曖昧昧,十分過癮。你喜歡曖昧不明的東西嗎?曖昧不明是否一種處世態度?
邁克:曖昧不明有時,斬釘截鐵有時,我唔認為兩者有不共戴天之仇,世界很大,日子很長,坊間不是流行講「變幻才是永恆」嗎,中意食蘋果,間中不妨食橙食蕉食士多啤梨,口味愈多元愈有趣。曖昧是否處世態度?只要搞清楚大是大非,做人溫吞些冇所謂,分分鐘需要表態很疲倦的。怕只怕太滑頭,以並存為名實質隨風擺柳,咁就唔係幾好。
問:另一方面,戲曲世界中雌雄莫辨的曖昧狀態,既提供了多元、流動的空間,也說明著性別的表演與可塑性質。劇中「口不對身」這條橋(例:《庵》中團員有時說話陰聲細氣,但肢體語言卻與一般想像的陽剛男性形象無異),是否就是從粵劇中抽取靈感再轉化過來?你認為在香港,「曖昧」有足夠的話語權嗎?
邁克:澄清一下,「戲曲世界雌雄莫辨」就算不是錯誤觀念,至少是美麗誤會。雖然《梁山伯與祝英台》、《孟麗君》和《王老虎搶親》等等劇目提供了女扮男裝或男扮女裝處境,由撲朔迷離中製造喜劇或悲劇,實際上演員飾演的角色是男身抑或女身,從來都不含糊。著名反串者如任劍輝梅蘭芳,上了台就是另一性別,他們投入,觀眾也投入,通常只有在「反反串」的時候,才會出現性別錯亂效果,譬如任劍輝飾演的書生忽然女裝打扮,大家會立即跳到「任姐扮女人」的結論 — 可見已經全盤肯定角色是男性,間接證明「雌雄莫辨」不存在。《庵藏不露》調侃性別成見,靈感當然來自戲曲,同時也因為身為同志的體會,天真圈外人聽聞某某斷袖分桃,往往提出「男定女」疑問,既暴露了他們對性別定型刻骨銘心,也顯示他們想像力貧乏。近年反標籤的進步人士,更極力推廣「如水」概念,男歡女愛五時花六時變,徹底解開傳統枷鎖。
問:西方近年強調政治正確,這套惡搞性別的作品,可否視為對這個趨勢的挑戰?
邁克:過度政治正確當然好乞人憎,但過度反政治正確,不論什麼都貼咗「左膠」標籤先,不論什麼都呼叫woke先,無疑害自己墮入另一種陷阱,一樣應該三思。我寫《庵藏不露》初稿,完全冇諗過顛覆或者挑戰性別政治議題,設計了人物,情節順其自然,所謂相由心生,正確就正確,不正確就不正確,勉強不來的。
問:劇中有一敘述者是一位熱情的劇團粉絲,難道你把自己寫了進去?為何你為劇本加添了這一角度?你如何形容戲迷與演員之間的關係?
邁克:我不算熱情粉絲,比較接近半桶水粉絲,這個叫馬外圍的人物沒有自我投射成份,千萬勿誤會——我最認同的劇中人不會不是正印花旦嬌嬌(笑)。原先設計略似說書人的角色,是希望他作為旁觀者,能引導觀眾抽離,保持頭腦清醒,但恐怕非常失敗,熱情粉絲天生是不講道理的,由他帶路,註定迷失方向,不過或者這正是《庵藏不露》最大樂趣。
問:《帝女花》對於現代社會的意義是什麼?
邁克:如果我識答這條問題,早就寫成洋洋灑灑的論文做了社會學博士了!有一點可以肯定,《帝女花》1957年仙鳳鳴劇團首演以來,受歡迎程度歷久不衰,既見證了香港的變遷,也彷彿摸凖了香港人的脈搏,大家呼吸同樣的空氣。我覺得它是永遠不會老的,只要有香港人,就有《帝女花》。
問:你更享受做創作者還是評論人呢?
邁克: 最最享受做觀眾。完!(笑)
《庵藏不露》
2023年6月16日(五) 晚上8時正
2023年6月17日(六) 晚上8時正
2023年6月18日(日) 下午3時正
高山劇場新翼演藝廳
粵語演出
票務:
正價門票:$260 / $180 / $130 (https://www.urbtix.hk/event-detail/9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