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裡,一臉疲憊的Tony Lip攤在床上,一邊吃薄餅,一邊翻看那本綠色的黑人旅行指南。當他打算細閱書中內容「給特別的人的晚餐」時,門外卻傳來同團樂手的求救:Don Shirley在酒吧被圍毆,需要身為司機及保鑣的他出手迎救。
Tony最後有吃掉變軟的薄餅嗎?電影沒告訴觀眾,卻傳遞出一個微妙的訊息:身為非裔黑人,即使你成為最好的鋼琴家,只要失去了白人的倚靠,你就無法享受溫暖安逸的飽餐。
《綠簿旅友》改編自60年代,Don Shirley為舉行南部巡演而僱用白人司機Tony Lip的故事。電影不屬浪漫唯美的公路片,也沒有過分突顯Don的音樂才華與成就(三歲學琴,本可作為噱頭大寫),而是聚焦於一雅一俗,兩主僕由面面相覷到扶持襄助的互動過程。Don一出場就穿金戴銀,滿佈古董的辦公室還放著精雕寶座,一副君王貴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至於Tony ,自少多嘴毒舌而獲得了「Tony Lip」的外號。他接受Don的委任,只因為薪酬豐厚,不用再鯨吞熱狗來賺取家用——因為「食」的煩惱而願意與黑人建立關係,故事也隨之與「食」劃上密切關係。若以此作為切入電影的角度,旁敲側擊,相信亦無不可。
中產老粗的言行食相
Tony Lip 本是有名司機,雖然因為維修安排而暫停工作,但家境始終是美國中產。電影一開首,觀眾就看見他流連夜宴場所,返家打開雪櫃盡情吃喝;看見妻子Dolores辛勞地打點家事,卻仍然跟著其他男性長輩偷懶賣醉。所謂中產,迷戀的卻是在家不用過活、將苦差全卸給女性的生活模式。Tony的老粗形象,在片初可謂極不討好。當Don形容他在行內有享負盛名的辦事能力,自是難令觀眾信服。
Tony吃起來時也沒有禮儀。與人比賽時喪吃熱狗就不在話下;到接載Don之後,又可以邊駕車邊抽煙,不停問老闆行程安排,犯下禁忌之餘,更大口大口地吃Dolores準備的三文治。Tony表現之不專業,令其被Don批評。60年代白人位處僱員階層,會因黑人上級的指令而感侮辱嗎?畫面未見Tony流露過多忿懣,也許是看錢份上。他選擇把Dolores另一份留給Don的三文治,算是一種無聲示威,與及小家性情的流露。(Tony只有在吃家鄉菜——意粉時才溫文。)
Don的第一個進食鏡頭,要到電影的30分鐘後才出現。眼見Tony吃飯吃得皺著眉頭,Don追問他那是甚麼味道,Tony只可回答「鹹」這個形容詞。Don以高人一等的冷面姿態,諷刺Tony可當美食評論家,實指是揶揄其詞窮。及後他忍不住「教育」Tony何謂更高雅的措辭與禮儀——活於上流階層,始終瞧不起粗野的下屬。
同枱食飯共同體
直到Tony在駕車時逼/請Don吃炸雞,兩人的主僕/種族關係才出現一個新的轉捩點。Tony把剩餘的雞骨甚至汽水杯扔往馬路,固然是自私與不公德的行為;但Don也不算好很多。炸雞明明是黑人的基層食物,他卻要推搪幾回,才肯吃下。到咬了幾口,明明就是食髓知味的樣子,但Don還是在Tony的追問下,應著「不衛生」的負面答案。
儘管有點表裡不一,Don總算從不可觸及的神化光環上褪現人氣;也是在電影中段這個時候開始,這位非白人種裔的音樂才子就需要白人Tony的保護。第一次在酒吧,Don被欺凌,Tony以裝腔作勢的開槍姿態把他救出;第二次在酒吧,Tony掩飾Don的富裕身份;尾場巡演前,Don在宴會被不接待黑人的下驅逐令,也是Tony無視合約限制,帶著Don離場。從北方走到南方之地,美國所謂的開放、多元社會價值,始終需要在純種白人(Tony還要是意大利人)庇蔭下,才有機會降臨在黑人身上。(Tony的意大利裔身份,讓人想起骯髒、不法的族群印象,使他在禁絕黑人夜間活動的城市遭到歧視。)
最深刻的一幕,要數Don不介意Tony的粗莽粗率 ,教導他怎樣寫更細膩動人的家書去感動Dolores。如果種族會為人與人構成限制,這種同枱食飯,共同寫信的互動,也許能鬆綁不平等的關係,作為一種短暫的共同體表現?
食物匱乏 家宴流離
身為當時最享負盛名的鋼琴家,Don卻從頭都尾都沒有表現自己的飲食偏好。電影只是不斷以遠鏡、群景去展示宴會的食物。美國上流社會甚至其他國族的飲食文化,似乎顯得虛無空白,甚至缺席。能夠看得細緻的食物就只有美式快餐俗食,而主角吃得輕鬆自在的心情,竟都是建立在這些速食食物、流徙狀態的基礎之上。
「家」也是《綠簿旅友》反覆強調的主題。Tony因為家庭壓力才決定當Don的司機;Tony寫家書給Dolores,讓Don想起自己與弟弟的疏離關係。故事最尾,Don似是對自己孤高的性格有所領悟;Tony也好像視Don為家人般的朋友,不僅為其保守性向秘密,更帶他回家吃平安夜飯。這場晚宴的Tony ,恍似修行成功,變成了一個接納不同族類、有禮有度的大男人。而身為黑人的Don ,卻是藉擁抱白人的家人,參與白人家庭的宴會,去彌補自己的孤獨。Don的食事家常,到底可以怎樣安置呈現得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