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話：悟空》所帶出的文化討論 從馴服到抗爭的「悟空圖騰」轉變

頭戴鳳翅紫金冠，身披鎖子黃金甲；手執如意金剛棒，腳踏七色筋斗雲。未有金剛圈之前，他是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戴上金剛圈後，他便成了降魔服妖的大師兄。在《西遊記》裡，他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護送唐僧西天取經歸來，被如來封為鬥戰勝佛。但來到《黑神話：悟空》，他卻放棄了佛位，希望回到花果山重享自由，怎料卻因此遭到玉帝猜忌，派二郎神率領四大天王及一眾天兵天將，決心除去這眼中釘肉中刺。最後，他戰敗了。肉身化回靈石，魂魄卻分成六件「根器」散落世間，靜候百千年後「天命人」的出現，把「根器」逐一尋回，再次把這位名叫孫悟空的行者「復活」過來⋯⋯作為中國首款3A遊戲，《黑神話：悟空》上架不到7日的銷量已突破7.65億美元，而隨著遊戲不斷升溫，關於「孫悟空」以至《西遊記》等相關話題亦再度備受關注，以下我們將整理各種討論，讓大家能更進一步瞭解這遊戲所帶出的文化意義。

故事新編：一直走在取經路上的猴子

對於香港人來說，多得鳥山明的《龍珠》讓沒看過《西遊記》的人，也聽過「孫悟空」的大名。或許你會覺得撒亞人的身分太過離經叛道，那麼90年代由劉鎮偉導演的《月光寶盒》和《仙履奇緣》裡，以周星馳所重新塑造出的「孫悟空」形象無疑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後來更風靡全中國成就出一代「大話西遊」經典。從此，我們在影視作品裡見到的孫悟空便少了一份猴腮妖魅，卻多了一份痴情一種傷悲。傳統的《西遊記》來到這個世代，不再只是一場唐僧四師徒沿途打怪升等的冒險之旅，更是被二創成一場又一場了悟愛恨情仇的內心掙扎與成長，「愛你一萬年」這句讀白同樣能從孫悟空挪移至唐僧之上。例如《情癲大聖》和再後來的《西遊：降魔篇》。然而在這一方面，孫悟空或四師徒儘管經歷了多少次情愛輪迴輾轉反側，「取西經」似乎仍是終極救贖，彷彿要超脫愛與痛的苦難，唯有放下執念方是絕對答案，縱然明知塵世間最痛苦莫過於此，但眾人還是難逃避命運地，一直行走在往西天取經的路上。

而在遊戲《黑神話：悟空》裡，則把這份愛別離與求不得的糾結安排了在第三章出場的二師兄豬八戒身上，娓娓道出了其前身為天蓬時與月宮侍女（官職名稱為嫦娥）的邂逅、誤會與分別。當天蓬被貶落凡間投胎成為豬精，暗慕他的侍女竟也決心捨棄仙位，自降身份成為蜘蛛精紫蛛兒，只盼能與情人再見一面。經過百年守候，二人終在盤絲洞重逢繼而珠胎暗結，可是最後八戒還是選擇了「取西經」棄紫蛛兒而去。這是故事的前半段，一部分出自《西遊記》第72回「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另一部分關於八戒與蛛兒相愛的情節則是受了《仙履奇緣》的影響而重新創作的故事補遺與續寫——然而，又過了500年後，當八戒與「天命人」結伴尋找悟空的「根器」再次回到盤絲洞時，紫蛛兒早已韶華老去，可是她仍堅持披上大紅嫁衣，挽著女兒試圖說服八戒留下與她廝守終身，可惜愛郎還是再一次選擇了「天命」⋯⋯蛛兒臨死時的一句「傻瓜」終於換來八戒一次淚眼回眸，但那已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生死訣別。一個釘耙一個吐絲，本是一對男耕女織的借喻，如果說愛情是一種執念，那為了所謂取經的「天命」而斬斷情絲，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執念？

逆西遊：還是喜歡他那桀驁不羈的樣子

張帝莊在《明周》〈重讀西遊記最暗黑的一段〉裡說：「吳承恩的《西遊記》成書至今四百多年，一如孫悟空七十二變，不斷變身。」如果當代的故事新編基於「大話西遊」系列，那麼它嚴然仍是一個關於「馴從、矯正和教化」的故事。因為在中國就曾有讀者發現，在吳承恩的《西遊記》裡凡是一路上被孫悟空打死的妖怪幾乎都是沒有「後台」，相反那些有「後台」的妖怪即使不敵，最後仍能相安無事地好好活著。這些有「後台」的妖怪還可以分成五種，一是諸天神佛的親戚，例如是如來的舅父大鵬；二是神仙的坐騎，例如是太上老君的青牛精、觀音菩薩的金毛吼（賽太歲）、太乙真人的九頭獅（九靈元聖）等；三是神仙的奴僕，例如是金角、銀角、黃眉大王等；四是神仙的寵物，例如是靈感大王，本來是觀音養在蓮花池的鯉魚；五是直接下凡的神仙，例如是黃袍怪奎木狼，以及牛魔王一家三口。於是，大家便聯想到其實整趟「取西經」之旅，都是由諸天神佛所策劃的陰謀，目的其實就是為了馴化那隻曾經大鬧天宮冥頑不靈的死馬騮。

2000年，中國網絡小說作家今何在便基於這一想法寫成了《悟空傳》，將傳統《西遊記》裡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大神們都視作被否定的對象，而孫悟空則成了追求公平，敢於挑戰權威的抗爭勇士。該書出版後引起了廣大網民的討論，在網絡上更一直享有「網絡第一書」的美譽。2009年，在由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和中文在線主辦、長篇小説選刊雜誌社等承辦的「網絡文學十年盤點」活動中入選十佳人氣作品。2017年導演郭子健更將其拍成同名電影。這時更有人提出了「逆西遊」的說法（網絡傳言提出者為作家莫言），就是把《西遊記》倒過來讀：「如來佛祖派唐僧等師徒四人，帶着八部天書到東土大唐傳教。一路遇到了各種妖怪，但個個都有後台，無論做了什麼壞事都不受懲罰。於是八戒和沙僧心灰意冷，一個躲進了高老莊，一個鑽進了流沙河。孫悟空雖然堅持正義斬妖除魔，但因為經常不聽招呼而被壓在五指山下。只有唐僧帶着真經來到長安，被唐太宗封為御弟，此後享盡榮華富貴壽終正寢。五百年後，孫悟空終於從五指山下逃了出來，決心討個說法繼而大鬧天宮。玉帝迫於無奈只得召封八戒為天蓬元帥，沙僧為捲簾大將，要他們殺掉孫悟空。孫悟空因為不願意兄弟相殘，而找菩提祖師解惑。然後他把如意金箍棒扔進了東海化作定海神針，自己則回到花果山，跟猴子猴孫們過完了平凡的一生。最終在花果山頂化作一塊石頭。」

或許是看膩了「大話西遊」式的情情愛愛，大家開始懷念起孫悟空本來那桀驁不羈的個性；而且孫悟空化身抗爭象徵，單挑整個天宮制度，放諸於現今中國社會環境，何嘗不是平民百姓所願所盼？加上打著改篇四大名著的文化大旗，只要沒有太過火，官方也不好打壓下去。《黑神話：悟空》其實也一樣，這次悟空追求的是自由，「人，我保住了。經，我取到啦。」所以他交還金剛圈想回老家花果山躺平（確實更貼合現今國情），卻仍遭到玉帝追殺，結果要銷毀肉身打散魂魄才能逃過一死。但原來（以下有劇透，請自行避雷）在遊戲裡當由玩家操控的「天命人」成功收集「根器」把悟空復活之後，將會迎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局：（壞）結局一是他決定重新戴上金剛圈被體制收編馴化；結局二則需要把所有隱藏支線都解完才會觸發的「GOOD ENDING」——原來一開始悟空跟楊戩決鬥只是演戲給天庭看（畢竟楊戩都曾受過天庭的逼害），其實暗中助悟空轉生復活。故事最後沒再戴上金剛圈，成功取回所有記憶擺脫宿命。

悟空圖騰：我命由我不由天（與黑悟空的爭議）

魯迅對於《西遊記》曾有這樣的一句評價：「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而同為四大名著，《西遊記》與《三國演義》均是最多被改編的作品，從影視到動畫再到遊戲，層出不窮。不同的是三國戰略奇謀萬變不離主題，而《西遊記》卻能因情愛因抗爭而屢創新鮮，所謂的「悟空圖騰」亦成為了我們幾代人內心的膜拜對象——因反英雄而成為了真英雄，如同Christopher Nolan在《Dark Knight》裡所創作出來的蝙蝠俠形象。或許也是當下世界的潮流，而遊戲則比影視作品能進一步超越語言限制，加上「Monkey King」在外國也不是太過陌生的中華文化符號，所以蘊釀了四年終上架的3A遊戲《黑神話：悟空》能夠大熱其實並非意外。在悟空的洋名從「Monkey King」改寫為「WUKONG」拼音的時候，政府官方媒體已急不及待高調肯定「遊戲成功提升中國文化全球影響力」，看來倒是忘記了真正把《西遊記》與《三國演義》傳揚海外的是幾十年前的日本動漫和遊戲，而集百家大成的《黑神話：悟空》更多是果非因。

當然伴隨遊戲的火紅，爭議之聲也是不絕於耳。據《BBC NEWS》的報導，在《黑神話：悟空》發佈前，一些內容創作者和主播透露，與這家遊戲開發商有關的一家公司曾向他們發送了一份禁止在直播遊戲時討論的話題清單，包括「女權主義宣傳、性別物化以及其它引起負面輿論的內容」都被禁止。雖然尚不太清楚「女權主義宣傳」到底所指何事，但遊戲評論網站IGN在去年11月發表一篇廣為流傳的報導，披露這款遊戲背後的工作室「Game Science」辦公室內存在性別歧視和不當行為的歷史。該清單中被列為「禁忌」的其它話題還包括政治、新冠肺炎和中國遊戲產業政策。這份由聯合發行商「英雄遊戲」（Hero Games）發送的指令，在中國境外引發了爭議。有許多內容創作者拒絕評論這款遊戲，聲稱開發商試圖審查討論並抑制言論自由。當然在玩家的立場來說：我都係想打機啫。再多的爭議，都阻擋不了遊戲的熱賣。然而，從文化上的意識形態去看卻充滿了諷刺的意味：這隻追求自由平等的「黑馬騮」，「活在」現今中國的社會環境裡，究竟可以做到幾多程度的「我命由我不由天」，還是其實始終難逃「緊箍魔咒」的馴化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