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一生中都被困在不同大小、不同材質的籠牢裏。而最絕望的,是當我們驚覺自己也是最親之人籠牢的一部分。
《富都青年》講述了阿邦(吳慷仁 飾)和阿迪(陳澤耀 飾)在富都的惡劣環境下,因為缺一張身份證而只能活在陰影中,像老鼠一般苟且偷生。兩兄弟在這逆境下互相扶持、爭扎求存,成為讓彼此活下去的動力和希望。電影反映了馬來西亞非法勞工、底層市民等社會問題,以及在既定的悲劇下,弱小的群體如何互相點燃照亮黑夜的小油燈。
富都內混雜着不同國籍、背景的人,不同場景下頻繁的語言切換、令人汗流浹背的骯髒市井和陋房都無疑為電影了一層混亂、危險的氛圍。彷彿時刻都有頭漆黑的野獸在陰暗的角落蠕動、對眾人虎視眈眈,渲染出非法勞工百爪撓心、局促不安的心理狀態。這種強烈得深入脊髓、久驅不散、令人窒息的不安感在此電影中毫無保留地傳遞了給觀眾。
可能是因為語言不通、或是因為心事萬重,富都內的每人都好像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包含了萬千思緒。飾演聾啞人士阿邦的吳慷仁演技更是發揮得淋漓盡,在沉默得靜止的空氣中,無需一言一語,也能感受到他內心歇斯底里的吶喊和張力,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確是實至名歸。
*以下內容涉及電影關鍵情節,請讀者斟酌閱讀。*
由雞籠到監倉,貫穿電影的籠牢
部分觀眾批評《富》取材和情節俗套,把阿邦阿迪二人的關係單純理解為互相扶持、宣揚人性光輝的兄弟情,而最後阿邦幫阿迪頂罪則是歌頌了兄長為弟犧牲的無私精神。但筆者認為《富》不只是一部反映非法勞工問題的電影,而阿邦和阿迪的關係也不只是單純的「互相扶持」,而是呈現了二人相依為命時「扶持」和「包袱」間的張力。
電影開場時,一隻雞自籠中被捉出、殺掉,用以引入阿邦在街市的工作。不媒而合地,這也預告了阿邦的命運:在監獄中被處刑、殺掉。這是電影開端和收束時的兩個實質、可見的籠牢,但其實富都內所有人都生活在不同的虛實籠牢中。
令阿邦、阿迪和一眾非法勞工身活處處受限,甚至不能工作的制度籠牢、困住跨性別人士Money姐( 鄧金煌飾)心靈的身體籠牢、困住社工佳恩(林宣妤飾)的責任籠牢......而阿邦除了承受作為非法勞工的不安,也要處理聾啞人士的身份問題。聾人的身份不只帶來身活上的不便,也使他只要摘下助聽器,便能隨時築起一道隔絕自身和外界的牆。讓他走進一間用以自我放逐的囚室,把自卑和跟外界格格不入的自己困在裏頭。在和阿迪影證件相時他摘下助聽器放逐了自己,因為他知道自己和阿迪不一樣,是不可能申請到身份證的。和心愛的緬因少女挑選的襯衫也送給了阿迪,因為他在自己身上看不見希望。卑微的自己甚至沒有權利送出飽藏愛意的絲巾,而只能活在他人的影子之下。
阿邦最大的犧牲,是他願意成為阿迪生命中的過客
阿迪在申請身份證上有所進展,但他自己卻不以為然,因為他不願意拋下阿邦獨自前進。相比能像白鴿般在朝陽的沐浴下展翅翱翔,他更希望和阿邦在暗巷下做一雙相依為命的老鼠,這是他絕不願意親手打破的溫暖籠牢,困住了他的將來、困住了他的人生。阿邦明白到自己會是阻礙阿迪人生走上正軌的包袱,諷刺的是正因為二人深厚的情誼,才能一路抵受風雨走到現在,卻同樣也使這籠牢牢不可破。
世上沒有比阿邦更疼愛阿迪的人,為了他的幸福阿邦斷然付出了所有。《富都青年》最大的悲劇在於,最牢固地困住阿迪的籠牢,其實是他對阿邦的依賴和珍惜。這由阿邦血肉建成的籠牢,只能由他犧牲自己親手打碎。
在我看來,阿邦是自殺的。
他入獄後不願進食,連螻蟻都有的求生本能他卻絲毫沒有。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價值,望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和雙腿,只聯想到困住弟弟的鐵枝,恨不得自我毁滅,溶化成一攤肉泥。
劇情安排兩兄弟錯手殺死佳恩,阿邦自首不是故意煽情或增添悲劇色彩。他的犧牲不只是表面的替阿迪頂受牢獄之苦,更深層次的是藉此切斷和阿迪關係的紐帶和枷鎖,讓他能放下這溫暖的包袱,迎接陽光下的人生。若沒有死刑去徹底割斷二人的關係,突然消失的阿邦只會成為纏繞阿迪的鬼魂,使他一生都在尋找自己。阿邦自首的深意,我們須由他此舉所打破的多層籠牢去理解。阿邦犧牲所令人痛心的是:不少人都能為所愛之人醉心付出,但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無私的,在付出所有後又自願降價成為對方生命中的過客?
我願意笑着代你打破每一顆水煮蛋
電影中,阿邦和阿迪會互相用對方的頭敲開水煮蛋。這場景除了展示兄弟二人親密的關係外,也揭示出雙方願意笑着為對方承受用頭敲開水煮蛋的痛楚。在兄弟最後見面,最後一次用對方的頭敲開水煮蛋,破開的不只有蛋殼,也有阻礙阿迪更生和前進的枷鎖。哥哥最後能做的,便是犧牲自己,笑著將這殘酷但溫暖的籠牢打破。
阿迪向阿邦許諾,下世由他做哥哥守護阿邦。
在電影的最後,一生活在籠牢和影子下的阿邦注視着年少的自己,看着他向自己伸出梳子,替自己整理凌亂的髮絲。因為阿迪的一句承諾,他接受了自己荒謬的一生,認同了自己也同樣有被愛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