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不得不」——讀施勁超《行走的姿態》

書評 | by  許頤蘅 | 2023-07-11

「詩人並不發明詩/詩在那後面某個地方/已經很久它在那裡/詩人只是將它發現。」這是Jan Skacel寫的句子,也是我在閱讀施勁超的詩作時,最常浮現的句子。


香港喧嘩的語聲間有未被正視的隱流,陽光灑下時小巷被富饒的高樓隻手遮天,若不走入小巷,遲早,小徑的暗也將在大廈膨脹時刻被吞噬。行走的步數數以萬計,當詩人生於香港、身處香港——這政治相對敏感之地,許多事物皆落入「不可說、不可說」之間,但議題關懷及好多好多的情感都浮在空中等待擷取,正如香港這座浮城——詩人搖晃卻堅定地踏過漂浮的巨石,不懼跌落。


《行走的姿態》雖是處女作,但輯數的設計卻異常成熟,從輯一至輯五的安排便可得知。詩人施勁超非常有意識地由外到內地進行擷取,輯一先是以觀望的姿態書寫政治詩,站在個人之外圍發現最靠近身側的吶喊。接著依序為行走與踱步,分別描述香港風貌與留學所見的台灣風貌,是對於異地碰撞的發現。輯四則收錄了他在短暫的留學生活結束後,回歸私人生活的書寫。最後,他回到了外圍的內裡,凝視他所發現的詩的各式姿態。輯五極具前瞻性,詩人請各地友人將自己的詩翻譯成各種語言,取名為「凝望」。這其實是蠻大的野心。


「發現」之外,在閱讀的過程中,我逐漸意識到無奈與不解的冒頭。詩人年輕卻已有許多背負,像踽踽而行的流浪人,看似平穩的表象之下,是對政治的熱血、在情感上的青澀與羞怯,以及對生命的探求。如此相互矛盾但同時並進著,若看見每一個「我們」。


大象踩過思考的蘆葦,蘆葦會傾倒到哪裡去呢?有時,我們怪不了大象,也怪不了蘆葦。所以我們得知,詩人身不由己的抒寫是種「不得不」的傾訴。如果讀得細心,我們就會發現,施勁超大部分的詩存有一種「不得不」的傾向。


例如感受到自豪感的〈暗室〉是為在奧運花劍奪金的香港選手所寫,但實際上是寫給自身、寫給與香港一體的眾多個體:「我們在異地吶喊、緊握同一顆心臟,高呼:我們都是香港人/心的聯結很強 很強」,然而,這種呼喊最終也落入了強烈的渴望內:「不要敗給雨陣/即使外面大雨傾盆」。本在向上的節奏沒有停於高昂,卻在結尾驟降,情勢頓為扭轉。又比如〈諒解〉中「年青的樹木自有生長的方向/譬如積極或消極向上或顯露狂放的姿態/任小松鼠隨樹幹攀升/年輪淺薄似乎掌握更多權利/可以讓風掠過、叫囂、虛張聲勢」,正描述上升的勢頭,下一秒卻跌落「難免被卷進 數十年的旋渦//仍會被蟲蛀食,直至腐壞、衰亡/令人無法辨認生前的模樣 刻鑄紀念碑//大概/樹不能有文化」。這類型先揚後挫的趨勢在詩人的詩作中比比皆是,彷彿不得不這樣寫,不得不這麼悲觀,不得不抑制自己的祈望,以避免甚麼。因為如此走勢的詩作幾乎佔了整本書大半,所以,我不禁認為這些「不得不」的詩作並非詩人刻意安排,而是無意識的慣習。


雖然香港的作品很難不染上「不得不」的顏色,例如廖偉棠也有許多令人想到種種「正在發生」的當下,他也不得不寫,不斷地在詩中書寫香港,然而他處理這些的方式更為異質化,存在某些處理更多糾結的距離。


施勁超「不得不」的處理因年紀因經驗而顯得單純許多(這種純粹是十分珍貴的,年輕詩人總需時間旁生蔓枝),而他的「不得不」間最特出的是擁有向外伸展的力量。衡諸當代眾多詩作隨處可見的喃喃自語、內化絮思,施勁超對話的目的強烈。他的詩作中肯定也有喃喃的部分,例如他所喜愛使用的畫外音安排,就有散漫的自語、碎念。例如〈諒解〉:「不再砍伐老樹(生活已經夠累)//找個機會 向他們道歉(但欠缺誠意)」。與此同時,他以括號創造另一個厭世的自我人格,用於展現強調、諷刺、描述的不定形貌,使詩作更具張力。像是〈離群象〉中的文句:「舉一把火/把滿壁委屈的白漆點燃(誰叫你長得那麼醜)」。


這些碎語與人格皆是打破第四面墻,直接與讀者對話的行為。本書作品中常能直接透過詩作看見詩人本身,以及詩人的目的。括號之外,詩人也常使用問號。問號是替自己、替他人去進行叩問的工具,也是他表達情感的方式。〈偶見一位垂死的老者〉使用問號的頻率極高,正可作為此種書寫形式的代表作:「在什麼時候運抵?安全距離被下載了嗎?疫苗量足夠嗎?/口口的鐵穹與飛彈仍在空中交織火網/還是忍不住再打一仗?(戰爭思維保持過度活躍)/——彈藥只要被製造 永遠都是武器」以及最後一段的:「隱蔽鏡頭沿斜坡根植(是個人安全還是政權更安全?)/口口主義需要發展到哪個階段才/可以洗滌被染污的心靈?不是平均財富嗎?不是/人人平等嗎?不是口口口口嗎?不口口口口口/存在的問題在某天起統統不存在」詩人忍不住自己去對「口口口口」這些不可說之不可說進行徒勞的疑問——疑問總是不得不如此的。


獨屬於施勁超的訴說的方式都反映在他的書寫形式上。施勁超的詩常有的多聲道結構裡,括號形式只是其中一個聲部,括號之外,常用的問號與破折號是他詩作音樂的打擊樂與提琴,而和諧與平穩是統一的整體性。破折號的書寫通常是韻味的延伸,例如延長動態的畫面與聲音。有趣的是,他有的破折號擁有仿佛是為哀悼而空出來的停頓感。年輕詩人背負得太多,除了外界與自我,面對詩時,詩人也嚴肅認真,這本書中極少見他玩弄文字,走的是嘔吐自我的風格,對他來說,「詩是最好的藥」,也難免會穩重對待了。


在「不得不」後面的地方是詩。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專制國家的真實世界與卡夫卡的『詩』的相逢將永遠保留神秘的意味,它表明:詩人的行為就其本質而言,是無法估量的、是悖論的。……若詩人不去尋找『在那後面某個地方』的『詩』,而是介入到一個為人們早已熟知的真理的服務中,那麼他就因此放棄了詩的自身使命。」(1)施勁超「不得不」的詩是美好的。我們也需要這樣的「不得不」。


私心以全書最喜歡的詩〈圍城之內〉的詩句做結:「失去形相之後/病床、海沙、泥土取代床榻/要習慣讓病毒進駐每個母體以及蔓生的旁枝/讓魚群吃食但不允許投擲粽子/讓蚯蚓替自己搔癢直至/牠們喚醒那些遺落的夜色的燈塔」,望我們——身而為民、身而為人的——皆能在所有「不得不」之後,成為能指路的、發光的燈塔。也期待施勁超的語言能夠蔓延到「不得不」之外的所在。


(1)米蘭·昆德拉著,孟湄譯:〈在那後面某個地方〉,《小說的藝術》,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年,頁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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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頤蘅

馬來西亞吉隆坡人,畢業於台大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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