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製作:綠葉劇團(香港)
場地:廣州正佳演藝劇院
場次:2018年6月30日,晚上八時
導演:黃俊達
《生命無限好》(Infinita)
製作:反斗面譜家族(德國)
場地:高山劇場新翼
場次:2018年5月13日,下午3時
導演:Hajo Schüler, Michael Vogel
年老是年少在照鏡,前者朝不存在而去,後者從不存在而來。戲劇是戴著面具照鏡,看到的是別人,其實那是自身。《爸爸》和《生命無限好》都是以面具劇場為形式,以年老和年輕的對照為主題,以老人院生活和回憶為場景的演出。《爸爸》的導演黃俊達結合了法國Jacques Lecoq和東方傳統身體訓練的技巧,而製作《生命無限好》的反斗面譜家族(Familie Flöz)則來自德國。面具劇場以形體表達為主,去掉語言之後更適合作跨文化交流。
生老病死是普世人生之大題,但《爸爸》在故事和美術上更強調香港的文化特色,對衰老和死亡的態度亦有別於《生命無限好》。本文主要討論《爸爸》結合地方特色和普世主題的呈現效果,並與《生命無限好》作比較。
晚年是回憶的季節,你記得的多了,但遺忘的更多。《爸爸》的主角是個在舊唐樓樓梯底開鋪的鐘錶丈,但因衰退手震,加上樓宇被強拆,遭受逼遷,只好退休(兩個情節分開出現,哪個是主因並不清楚)。兒子和媳婦把主角送去老人院之後便不再出場,彷彿也從老人的生命中退去。主角住進老人院的第一晚睡得不好,這裡的生活也不舒適,他不斷陷入回憶之中。這主線和《生命無限好》十分相似:《生》的主角被親人送進老人院,之後的劇情就是主角、老人院中的住客和看護之間的互動,夾雜著年少/年輕時的片段,直至最後主角離去。主角怎樣和老人院中最霸道的院友漸漸融和相處,和老人們和看護嬉戲一般的「鬥法」等情節,在兩齣劇中都有出現,那大概是人口老化的發達社會中的共同現象。
《爸爸》中的老人院生活其實是蠻悲慘的,不過以喜劇形式表達。娛樂有限,老人們爭奪電視頻道的選擇權,爭完卻已到時限;用餐時間排排坐,戴上口水肩,像孩子般要人餵食,主角感到尊嚴有損;洗澡時被看護拿刷子擦著,猶如忍受酷刑。《生命無限好》的老人同樣要每天和看護周旋,肉體日漸衰弱,使人失去自由。這種身體不受控制、生活不隨心所欲的狀態,在《生》中和嬰兒/幼兒的處境作平行敘述,同樣搖搖欲墜地走路,同樣跟院友「一時爭鬥、一時攬膊頭」。
《爸爸》主角最後忍受不了坐牢一般的生活而逃走、劫車、瘋狂駕駛,車毁人亡,似乎這才是唯一的解脫。《生命無限好》的老人們離世的片段則是以詩意的形式呈現,坐在一張漸漸升空的長椅上,並以剪影投射的方式表達。但當他們在老人院的時候,已經表現出突破肉體限制的心靈自由。《生》的老人院沒有電視機,但有收音機和一座鋼琴。主角會彈琴,音樂成為了老人們釋放的途徑。
音樂在沒有對白的面具劇場中能配合形體和佈景,表達人物的情感。在《爸爸》中,幾首1970-80年代的香港流行曲被來作配樂,例如陳百強的《粉紅色的一生》、張國榮的《Stand Up》和許冠傑《打雀英雄傳》,主要用來烘托戲劇情景的氣氛,說不上渲染角色的情緒;另一方面,這些粵語金曲也表達了對舊日香港的集體回憶,只是不知對中國大陸及其他地區的觀眾會否有效。
《爸爸》和《生命無限好》其中一個主要分別是空間感。《生命無限好》的舞台和佈置都較寬濶,加上投影屏幕的運用,演員有比較大的活動空間去表現其形體及動作,甚至把劇場變成遊樂場,演員可以和觀眾玩一會拋擲巨型汽球的遊戲,讓興奮的成年觀眾分享著返老還童的遊戲感。從外在空間到內在空間,一以貫之,《生》對年老和死亡的態度亦是豁然開朗。有不少情節是取材自真實但呈現為狂想的--例如三個老人「玩」收音機天線的一段--豐富的想像力、幽默感和精準的喜劇節奏惹來哄堂大笑。創作者對生老病死的態度是輕盈的,呈現於形體的設計上,最後讓本來不良於行的男主角超現實地表演輪椅倒立和後空翻。雜耍和遊戲的元素都表達出不願受限於衰老肉體的生命意志。
《爸爸》則強調狹窄的空間,力度向內,把更多心思放在角色的內部描寫。缺乏空間是香港的社會特色,黃俊達則在本來已不算大的舞台上,把場景壓縮在中央的圓形區域(應該是舞台可旋轉的部份),鋪上懷舊的綠白地磚,把外邊作為放置道具和工作人員「走位」的空間。主角以前工作的樓梯底固然狹小,在老人院中也沒有甚麼活動的空間,唯有循至內心,沉醉於回憶之中。主角遇上妻子、相愛、結婚的部份是最歡快自在的部份,演員甚至打破面具劇場的傳統慣例,掀起面具接吻,增強了愛情的觸感和溫度。
導演花了很多心思在道具和家俱陳設上,呈現狹小但多變的空間,同時豐富了外在和內在空間的表現和轉換效果。最重要的道具是三扇木門,大概是是舞台中央圓型區域的半徑那麼濶,合起來推動可造成旋轉門的效果,放著不動,可使狹小的空間更壓迫;橫向展開,則可作較濶落的活動空間。木門亦有遮蔽作用,方便演員/工作人員更替面具和道具,變化靈活豐富。很多手提道具則用來表達人物的內心活動,例如表達主角記不起兒子的電話號碼時,便讓演員提著及叼著面孔般大的數字在半空中漂浮著(但這一幕穿著黑衣、拿著數字的演員露面,臉容與數字視覺上重叠,削弱了效果)。
漂浮數字這一幕也顯出《爸爸》另一個特色,就是應用了電影的表達方法。像《生命無限好》和《爸爸》這些面具劇是默劇形式的喜劇,在音樂運用和形體動作方面皆強調節奏感。但《爸爸》在節奏感上的探索也見於其融合了電影慢鏡和閃回重現的手法,有助突顯人物主觀時間之體驗。例如主角被逼遷一幕,黑幫折斷他小鋪的招牌,戲仿《精武門》的一幕,演員反復「跳線」和「倒帶」,可見其創傷之深刻。
高密度是香港的地區特色,首先是一種物理的限制,《爸爸》的整體演出未免有這方面的問題。除了空間上故意把表演範圍縮小,並塞進大量道具,以致視覺上密密麻麻之外,時間編排亦是密集的,轉場的速度高,雖可見調度的工夫,以及演員的默契和幹練,但也造成觀賞上的疲勞。導演或可調節一下部份場景在空間和時間上放鬆一點,同時疏而不漏。《生命無限好》明顯在這方面更出色,張弛有致,以童趣和幽默的手法轉化年老力衰、生離死別的沉重,升華為輕盈的快板。
其實《爸爸》同樣意圖以歡快的方式處理本來痛苦的素材,但轉化未竟全功,那種深刻的焦慮縈繞不去,以致形式和內容有點不協調,最後的車禍更是突如其來,是重複創傷多於療癒升華。而劇名雖叫「爸爸」,即以子女為第一身,但故事裡當父親的主角是唯一的敘事重心,其兒子除了以孩童狀態出現在回憶中,便只有在初段送主角進老人院時出場。「父子情」的元素缺乏發展,與劇名對沖成一種帶著悲涼的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