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高達《圖像策》

影評 | by  Mike Kwan @ 映畫札記 | 2020-01-31

「有人思考,有人行動。但人的存在條件是:用他的手思考。」


《圖像策》裡高達這樣說。高達繼續用手思考,就如他拍過自己在攝影機前在剪接台上以雙手勞動,電影的勞動。我只是個觀眾,能夠投入的只能是針對《圖像策》此一勞動成果、行動結晶的,思考。


對位法/「蒙太奇,我美麗的煩惱」


《圖像策》裡高達所做的仍然是他自《世界電影(眾數)史》以來一直在做的:拼貼既有影像(Found footage),再以連串精彩獨到的蒙太奇講他要說的話。蒙太奇,愛森斯坦發揚光大的剪接技法。圖像甲與圖像乙,正反辯證,合出意義 A。高達,年少時同樣以當時別樹一幟的剪接技法「跳接」Jump Cut 闖下名堂。


蒙太奇,原來就是音樂創作的對位法。「使兩條或者更多條相互獨立的旋律同時發聲並且彼此融洽」,將「旋律」變成「圖像」,就是蒙太奇。將一對圖像並置,兩者就會產生意義的關連。《圖像策》第一部份「重製」(Remake),最後成為「合韻律的重拍」,影像的對位法。


《琴俠恩仇記》(Johnny Guitar),Johnny Vienna 久別重逢,Johnny Vienna 「騙我也好,告訴我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等我」,Vienna 跟着說:那卻不是謊言。剪。也是女子,說自己在欺騙但說的其實是真話。


另一組。似乎是軍閥的人,檢閱青年軍人。剪。那部臭名昭著的《沙勞》(Salò),也是青年男女,一個個如人型狗隻爬行入室,「軍紀嚴明」,受「主人」的檢視。


又另一組。《星期日的人們》(People On Sunday)男子教金髮女子游泳。剪。接着的是兩個男子海邊同兩女子搭訕,「單身女仔行街?」男與女、海灘,情慾若隱若現。


再一組。二次大戰美軍飛虎隊戰機影像。剪。《大白鯊》中的怪物以同樣的血盤大口,跳上水面。(畫面一閃即逝。)


高達說這是「合韻律的重拍」。


現今影像爆炸,電影剪接有變得更有威力嗎?《圖像策》中用的大都是高達以往曾經用過的影像,但世事變故太快,同樣的畫面、同樣的蒙太奇,可能已經能令觀眾有不同的理解了。《電影史》與《圖像策》都有出現過的,在海邊槍決人後將被殺者推落大海,在此刻香港看到這樣的影像,可曾令人想起那些神秘失蹤、再見已成海上浮屍的人?「無可疑」的死者們。


有關「暴力」/「再現的暴力」


如果移動圖像、Motion Picture,就是記載人類活動的媒介,那麼暴力與性此等最接近人類存在真實的「禁忌」,也就必然被包羅。


《安達魯之犬》(Un Chien Andalou)有一幕迫真的割眼,迫觀眾直視暴力。《尼伯龍根的指環》中的齊格飛被刺、《哈姆雷特》中的生死決戰,「暴力」的再現,不論是神話、文學、還是割眼,最後還是與我們保持住「想像」這個關鍵距離:我們需要想像,畫面中被割的、被刺的、被傷害的是和我們一樣的人類,「物傷其類」以至於共感才得以發生。(所以他們叫反抗者作「曱甴」,最終就可以讓他們出棍、下刀、肆暴、棄屍,都不留同情。因為統統「非我族類」。)


不論這些畫面是原子彈爆炸、戰爭的殘酷畫面、大屠殺的屍山(與之對位的,是開槍殺馬的影像)、鎮壓影像⋯⋯只要心理距離足夠,自視非我族類,這些影像與你可以毫無關係。《圖像策》中新剪入的伊斯蘭國影像,都是相當暴力的影像:掃射路人、處決、血將河染紅⋯⋯暴力在另一方面,卻是炫耀,也是戰爭中的榮譽,以至足以吸引更多人加入又或效法。他們或許覺得自己會是畫面中的施暴者而非被害者。被害者對他們而言是甚麼?


再問下去可以是:其實我們在今日理解「暴力」,是用甚麼感官的?


《圖像策》的實驗是,玩弄聲音及畫面的對位。電影蒙太奇、或對位法,不止是畫面與畫與之間的韻律。而是,聲音與畫面作為各自獨立的媒介,同時發聲、顯像,但又彼此融洽。


第五部份〈中樞地帶〉是關於阿拉伯世界的故事。在此,除了架空的城市杜化 Dofa 的故事之外,高達還運用了聲畫的對位,玩弄了我們對暴力的感官認知。以阿拉伯世界的影像為根基,畫面展示的是男女談情、日常生活、以至是婦女在河中洗頭的影片。同一時間,他用上的是槍聲、爆炸聲。單憑這些聲音,不論畫面中的是甚麼,身體本能上都會因受驚而有所反應。高達以此,進一步闡釋了「阿拉伯世界只是背景」的說法。到了今日,這個背景由「極樂阿拉伯」「失樂園」逆轉為聖戰基地、(威脅西方的)暴力根源,變回如十字軍時代中「最強大的異教徒」之印象,彷彿阿拉伯人個個尚武、他們的生活日常就是充滿槍炮聲。


暴力是真實存在的。但是,我們每一人對於「阿拉伯世界就是充滿暴力」的定型印象,卻是被媒體餵養之後養出來的胃口。即使是平靜淡如水的阿拉伯生活片段,加上震動畫面及爆炸聲,就是我們、又或是西方媒體所塑造出的暴力世界。有如我們平時在電視新聞看到的「世界真實」,經過重重加工,越看離真實越遠。我們以為自己了解。但我們其實一無所知。如在廣島、如在阿拉伯。


杜化一城之虛擬而疑幻似真,呈現了以西方視點去看阿拉伯的虛構性——即使是實際存在的地方,其危險與動盪其實同樣是由媒體建構的虛構故事。以至於確實只是虛構的杜化城、虛構的武裝組織(「波斯灣解放組織」)及虛構的野心政治家賓.卡登在敘事出現,飽食西方媒體再現的觀眾也只能被假亂真。高達把玩文字符號,加上娓娓道來的故事,訴說虛構的阿拉伯國度,真實的是我們的無知與媒體再現建構出的「真實」離真正的「真實」多遠。


「我們要難過到甚麼程度,世界才會變好?」


但即使只是虛構的故事,道理還是一貫的。在杜化,沒有石油、沒有帝國主義干預;反抗份子的幕後黑手原來就是元首賓.卡登自己。但是,反抗者還是出現了,還是有人投擲炸彈抵抗政權。高達以這個故事,作此宣言:「不論如何,我永遠會站在投擲炸彈者的一方。」


我立即想起《世界電影(眾數)史》的高達有更長的一段宣言。「沒有比對民眾的義憤吹毛求疵更差勁可鄙的了。」可能有人煽動、可能有幕後黑手、可能其實全部都只是一場佈局。但是,如果民眾沒有義憤,甚麼利益可以令他們冒生命危險站出來以身抵擋政權?(「沒有暴徒,只有暴政」)這些吹毛求疵者,對政權及既有秩序極其寬容、而對義憤鬥爭者極其嚴苛,諸如:譴責民眾破壞交通燈、將公權力失效後的自衛還擊渲染成極端暴力;同時公權力濫瀆、日常的盤剝,這些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一切是那麼的合理。權力者建立的世界,用權力的邏輯去思考自然是「合理」的,哪怕原來你是個每日受這種權力邏輯壓迫。


「為甚麼這群人沒有像一群家畜那樣任人隨意支配呢?」「為甚麼他們要反抗呢?」為甚麼呢?


歷史難寫。「記述一日的歷史,要用一生的時間」。如果我們選擇將一切都記住、並好好書寫。但未來永遠仍然對生者開放。高達年事已高,每部電影都可能是最後一部。在《圖像策》的最後,他說「我們不能改變歷史,正如我們不能改變憧憬」——憧憬可能虛妄、又或只是出於義憤的一種衝動。但是如果我們想世界變好,怎能逃避憧憬?


說到這裡,高達氣喘咳嗽。好個高達,果真老驥伏櫪,壯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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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好觀影電視閱讀,思而鮮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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