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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說到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應該從何說起呢,每個喜歡看電影的人,心中都有一個屬於自己投射出來的高達。
年輕時在紐約讀電影,同班有個法國女生,本來彼此都沒兩句,但因要完成一個短片功課,偶然同處一組。有次組員相約外出談拍攝,我跟她較早來自咖啡店,我怕氣氛尷尬,主動談電影,我禮讓,不談香港電影,談法國電影,寒暄幾句,我就說,高達的《斷了氣》(1960)是我的創作繆思,曾經一次拍戲前,重複看了六、七次,每次都有新靈感。
法國女生對我的經驗提不起興趣,板起面說,「高達是個瘋子,在法國,沒有人喜歡他」。我揚一揚眉,沒有再繼續談下去——本來,我還想說說珍茜寶和她的間諜活動,抑或,其實我是不是應該先談珍茜寶呢。
律師證實,高達選擇「輔助自殺」來結束生命,理由是,他覺得疲累,在尚能清醒時,有尊嚴地離開。
是的,尊嚴無價。但一時間我還未能接受「輔助自殺」這回事。人們說,他的故事,終歸由他本人親手劃句號,而我就想起《斷了氣》結局,男主角尚保羅貝蒙多中槍後長路前行,直至整個人倒下,演成漫長的告別。那一槍,變相是由他最愛的女人珍茜寶打出,他斷氣前,吐出遺言:「這讓我想嘔吐」。珍茜寶不明白,旁人便告訴她,「你讓他想嘔吐」——我相信,《斷了氣》的結局,對高達的生死而言,是一部預言書。
沙特(Jean-Paul Sartre)認為,人生是虛無,嘔吐是存在,斷氣前想嘔吐而吐不出來,可能比死更難受。死亡在高達及他的電影中,永遠是高尚與殘忍並存。高達電影不斷叫人思考,思考電影、思考電影形式、思考愛情、思考政治,他在1967年開始所拍的電影,總是像有東西如鯁在喉,高達晚年甚至思考如何能告別言語,像一條流浪犬,從旁觀到主觀,凝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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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四個數字,對高達而言,重要性如同喬治奧威爾的1984。那年,高達創作力旺盛,完成了三部電影,其中的《中國女》(1967),名字怪怪的,卻是他向西方社會投下的一顆臭彈,數臭帝國主義前世今生。
《中國女》渾身是火,法國藍白紅的紅,被突顯出來,由象徵博愛,符號轉換,放置在另一文本脈絡,變成革命。戲中毛記小紅書鋪天蓋地、堆積如山、掛滿牆壁,有時像現代主義美學,有時又像戰場上的橋堡,軍人躲在後面開槍。高達構思《中國女》達到我行我素忘我境界,不知就裏乍看影片,還以為是在看法語版共產樣板戲,今日重看就更加怵目驚心,怕影片踏着一條左右不逢源的線,作繩自縛。戲中飾演演員的尚皮亞里奧,在別人的攝影機前當主角,馬列主義瑯瑯上口, 不斷與女子討論革命與暴力之必要。
影片上映未夠一年,法國就爆發五月風暴,年輕人跑上街,要反資本主義、消費主義、帝國主義,罷工罷課,佔領工廠佔領大學,據說,有年輕人在遊行時唸《中國女》的對白當口號。現在回看,《中國女》又是一部高達預言書。
喜歡《斷了氣》的戲迷,永遠都無法理解和接受,高達拍了一部《中國女》。有戲迷在五月風暴遊行時遇上高達,當面問他為什麼不再拍《斷了氣》那類影片。連我都覺得,好不容易才能把《中國女》看過半小時,但影評Andrew Sarris早就力排眾議,指《中國女》就算不是高達最好的電影,也是最好電影之一。「最好」的定義,在他眼中,是從作者論角度去看敘事的革命性與前膽性:他把一切敘事的順序都重新排序,再把虛構的敘事預言成真。
在十九至二十世紀,法國本身就是世界第二大殖民帝國,列寧在1917年發表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一書,可視之為是當時高達的隨身小紅書,那段尚皮亞里奧戲中戲的後設本質,揭示出不單是高達意圖反身影射,也同是他隱身之處。有人問,《中國女》又紅又專,奉毛學思想為圭臬,安排女主角安妮維雅嬋絲基朗讀毛語錄,雖然是做戲,但做戲還做戲,高達的立場是什麼呢?
《中國女》上映時,可能大家還會問這個問題,但假如把三部1967年的戲《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中國女》和《周末》放在一起看,再把他與「維爾托夫小組」同志們及後一起製作的《一加一》(1969)、《英國之聲》(1969)、《 一切安好》(1972)等拿來考量,就不難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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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上看過一條外國短片,由喜歡高達電影的戲迷,製作高達與安娜卡蓮娜的影像蒙太奇,短片好看,愛如潮水,只要有安娜卡蓮娜,就什麼都會好看。安娜卡蓮娜是高達的繆思,二人有短暫的婚姻。但,高達還有另一段短暫的婚姻,較少人提及。為什麼看不見有戲迷替高達和安妮維雅嬋絲基的愛情,製作影像短片呢?或者是有的,只是短片平台未及運用大數據分析替我帶出來吧。
安妮維雅嬋絲基,就是高達心中的革命中國女。但問題是,連安妮維雅嬋絲基也覺,她跟高達沒有太多事情值得歌頌。她撰寫的自傳Un An Après (One Year After),關於她和高達的二三事,書本出版後兩年她便離世,而書名「一年後」實在可圓可點,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對一段感情來說,足以劃上句號。她跟高達於1967年結婚,1979年離婚,一般相信,二人在七十年代初已進入分居狀態。
《星光夢裡人》(2011)導演米高哈薩拿維斯分明就是攞景兼增慶,把One Year After 改編拍成《高達:革命性改變》(Redoubtable, 2017),名為致敬,實質是把電影之神還原為人。電影上映時,我已經在想,高達會如何思考這唯一一部描寫他生平與愛情的電影。結果,高達沒有看這部戲,也懶得回應這部戲。
影片把時間鎖定在1967年,及之後,那時侯高達拍的電影徹底拋棄了傳統敘事,一頭栽進了布萊希特的敘事詩劇場模式,以即興、幽默、間離方式作政治表述。在片中會發現,你深愛的高達,革命性改變成另一個人,在安妮維雅嬋絲基眼中,是一位難以接近的固執、善變男人。或者,是那位被稱為法國男神的路易加維爾演得未夠好,我甚至覺得他醜化了高達,但他不是刻意的,只是他並不是來自那個時代。
從《斷了氣》反映出的那個時代,被稱為「世代主義」(Generationalism)。那代人生於1928年之後,到了1960年大多接近三十歲,他們都視《斷了氣》塑造了個人、電影和時代的新身分,象徵年輕一代追求即時、虛無、存在等於成規中解放自我的集體意識。
看着《斷了氣》那場漫長的牀上戲,就無法不感到愛情的虛無,男主角尚保羅貝蒙多心思思,想跟女主角珍茜寶在牀上歡好,女子卻一直若有還無,一掌打在男人臉上,但別過了臉,又跟他大被同眠談心,她想二人成為浪漫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法國男人當然對英美文化無太大感受,但誰又料到,羅密歐與茱麗葉生死離別的悲劇收場,會一語成讖,成為二人愛的結局。
或者,愛情是應該屬於虛無。虛無,才浪漫,而浪漫,又永遠短暫。
我喜歡貝蒙多要珍茜寶給他一個笑的情節。男人雙手假裝捏住女子粉頸,只給她數八下的時間,男人由一數到七又四分三——《阿飛正傳》(1990)的張國榮,也曾經要張曼玉看着他的手表一分鐘。無論是房間牆上的尚高克多,還是她手中拿着的威廉福克納,戲裏戲外的珍茜寶,在觀眾眼中,是代表美法文化融匯的人間短髮天使,但在貝蒙多和高達眼中,卻是不折不扣的Femme fatale,她偽善,出賣貝蒙多,害死了他。
影評Richard Roud曾說,「電影分兩種,高達出現之前,及高達出現之後」,這句話,可跟高達說「故事要有開始,中間及結局,但不一定要順序」的名言互相輝映。「高達出現之後」,他受威廉福克納的《野棕櫚》(1939)影響,以電影實踐反小說結構,拆解敘事傳統,拉闊敘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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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虛無,女人是偽善,電影被犧牲,這一切在《輕蔑》(1963)都是罄竹難書。
電影借金髮性感女郎的口,向男人發問,「你愛不愛我?愛我什麼?」這個問題,問得輕於鴻毛,但男人的回答卻重於泰山:「完全地、溫柔地、悲劇地愛着你」。
關鍵不在於有多少完全、有多少溫柔,而在於如何能以悲劇姿態,成全愛的承諾。
很多人會看到安娜卡蓮娜在《女人就是女人》(1961)、《她的一生》(1962),及《輕蔑》之後的《法外之徒》(1964),如何揮發着一種法式女性特質,讓人不由自主地一頭栽進她的歡笑與眼淚,不過,以上四部戲,卻是高達呈現他與安娜卡蓮娜的愛情與婚姻的真實與虛無,並以《輕蔑》作證。
《輕蔑》中的金髮女郎,四次輕蔑她的編劇丈夫。最後一次,是她明知丈夫在樓上的窗內凝視,她卻刻意與電影老闆在樓下接吻。更令人難堪的是,丈夫甘願戴綠帽,把妻子讓予老闆也在所不計,希望以此交換電影編劇聘約。
噓,真的不知如何再說下去,看高達電影看得夭心夭肺,僅此一部吧。
我唯有用理性分析掩蓋感性哀傷:
高達透過《輕蔑》,說自己說別人的愛情悲劇,說藝術的悲劇,說電影工業的悲劇。《輕蔑》跟《斷了氣》的創作理念和世界觀一脈相承。高達堅持在早期電影描寫愛情的敵對和出賣關係,不單使他脫離荷李活式電影美學,亦令他有別於荷李活以外大部分的作者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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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電影的現在與未來,高達從沒有脫下他的悲觀墨鏡。
2002年他在短片In the Darkness of time,用十分鐘時間,回顧電影一百年。聖經的名言「然後有了光」被拿來比喻電影的誕生,光耀人類文明,高達是認同的,但當時代來到千禧,就進入了黑暗,短片中其一個蒙太奇,是用來投射影像的白布幕支架,不斷晃動,像要張開,又像要關閉,百年的繽紛光影,誰料到會在他的墨鏡背後,變成百年孤寂,電影最終將會是垂死掙扎的一張白布。
這篇文章寫到最後,應該如何收結呢?我想了一陣子也沒有頭緒,於是跑了去看短片《水的故事》(1958)。
這是高達和杜魯福首次合作拍攝的短片,杜魯福寫劇本,高達剪片。故事講女主角早上想出門去巴黎,卻遇上大水浸,到處如同澤國。影片平行發展,一邊由女主角的獨白講故事,一邊導入紀錄影像,兩段畫面的配樂截然不同,感覺有點精神分裂,這代表着高達和杜魯福合作的分裂體栽。
有趣的是,跳脫的女主角不斷自言自語,談到作家雷蒙錢德勒、野獸派畫家馬諦斯、詩人波特萊爾、作家巴爾扎克的小說……她只不過是個想出門去巴黎遇上水浸的女孩,儘管如此,在法國新浪潮的實驗與前瞻之下,她在困境中仍然流露着知性與睿智,心思靈巧,討人歡喜——噓,寫尚盧高達的悼文,寫到這裏,才從《水的故事》得到最後的信仰:無論任何時候,做人都要,上善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