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導演基斯頓.柏索(Christian Petzold)的《盛夏餘燼》是其「元素三部曲」的第二部,故事圍繞年輕作家里昂(湯瑪士舒伯特 Thomas Schubert 飾)與友人往波羅的海小屋避暑,在創作與逼在眉睫的森林大火之間,與同住女子娜迪亞(寶娜比爾 Paula Beer 飾)相遇,並渡過畢生難忘的一個夏天。電影從里昂的視點出發,從他作為新晉創作者的高傲,觀照封閉在自己世界的里昂與身邊友人的矛盾,引發不少幽默笑點,與柏索前作的氣氛頗有分別。
柏索自言,《盛夏餘燼》最終成果不是原本計劃之中的。他受訪時指出,本來「元素三部曲」此章的「火」元素會是個消防員父親的故事,之所以全盤改變,因為自己在確診新冠病毒期間的思考。其一是他從病中觀看伊力盧馬(Eric Rohmer)的電影中發想:為何德國沒有如法國一般的「夏天電影」?他又閱讀了俄國劇作家契可夫的短篇故事《帶閣樓的房子》,故事講述兩名男子在渡假期間邂逅兩個年輕女子,但卻自己一手摧毀了關係,至此才明白他們不會再遇上彼此。結果,這些「元素」就建構了《盛》的故事。
《盛夏餘燼》的敘事魅力,在於主角里昂之極不討喜:他自我中心,身邊的人即使有需要他亦只看到自己;他恃才傲物,在不知道娜迪亞的真正背景之前還「白鴿眼」其對文學的意見為「無用多餘」;他常說要「工作」,而我等觀者看到的確實「工作」,除了與遠道而來的編輯過稿之外,就僅僅是個封閉自己的理由:其中一場戲,里昂以要工作為由拒絕友人邀約前往海灘遊玩,但當友人離開,他卻空閒得一人對小屋牆壁玩網球,而在友人回來之際,里昂又慌忙回到「工作崗位」「扮工」,箇中尷尬成為極大的笑料。
「工作」是甚麼?對於里昂而言,可能是避世的藉口。然而友人菲力斯亦質問過里昂:莫非我補屋頂、買餸做家務,這些就不是「工作」嗎?里昂一見傾心的女子娜迪亞,則可以說是里昂的一大對照:她的工作都是一手一腳的,她踩單車買餸、賣雪糕、煮飯洗碗,都是落手的工作。如何寫出一個里昂一樣,自我中心之餘其實對自己沒有把握的年輕創作者?柏索自言,角色確實有更年輕時自身的影子:當首部作品獲得成功之後,創作者自己一方面「心雄」、另一方面卻不知道如何把握,相當焦慮。一如我等觀眾,會看見娜迪亞的勞動、菲力斯的攝影、以至大衛的工作,都是看得見實在成果的。唯獨是里昂的小說,雖然他總是牢牢手握,但卻隨時隨風飄走,而從娜迪亞的評語與編輯過稿時的朗讀,我們大概知道作品水準不怎麼樣。柏索在訪問中提及,里昂所缺的,是能夠使他「忘我」的工作:然而里昂所處階段的創作,卻使他過份意識與觀察自身,以至拒絕整個外在世界、變得自我中心。
柏索的作品不乏謎團,例如前作《水漾的女人》(Undine),由寶娜比爾飾演、如同柏林眾河化身的女神 Undine,她的愛恨與喜哀構成了電影故事的推動力,Undine 對於男主角以至觀者,都是引人入勝的謎團。而如《過境情謎》(Transit),搬演《北非諜影》的男女如何歸宿、是否能戰勝歷史宿命,是電影的最大懸念。然而《盛夏餘燼》的謎團並非如柏索近作一般來自神話又或歷史,而是來自自困年輕作家的內心,與及因為其自尊而拒絕或鄙夷的世間一切:對友人菲力斯的攝影創作與概念,里昂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評斷;而對於娜迪亞對自己作品的負評,里昂也只是將之視為「雪糕妹不懂文學」的輕蔑態度拒絕(使得後來的反轉更加有趣)。即使是娜迪亞主動邀約深夜看海,里昂也因為自尊而拒絕,直至一切不可挽回之前,他也一直拒認自己對娜迪亞的愛意。里昂不明白為何世界總與他作對,而我們看到的,就是他如何一次又一次錯失生命的美好。
《盛夏餘燼》到最後揭曉的後設角度,令觀影再添趣味。到友人與其愛人遭遇不幸,電影情節由文學編輯的畫外音交代:到最後,這系列畫面看見的,是悔不當初的里昂真誠以創作告解?還是里昂以這場盛夏災劫去救贖自己的作家生涯?如果此一故事是里昂的小說,那麼前面呈現的所有:恃才傲物的作家、美麗神秘的娜迪亞、所有的快樂與哀愁,都是里昂的建構的世界。一切一切就如開首與結尾的歌曲,都是 In My Mind:作家里昂、又或創作者柏索的精神世界。此處的畫外音、或者編輯讀稿的敘事,令所見畫面添上不能逆轉的宿命感:一切彷如被「作者」此作品的上帝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