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王子的快樂傳說》:過去是幻象,現實是更大牢籠

影評 | by  Mike Kwan @ 映畫札記 | 2020-01-31

《聖經》中的拉撒路(Lazarus)因為耶穌神蹟而復活。拉扎羅,是拉撒路之名的意大利化。《睡王子的快樂傳說》(Happy As Lazzaro)同樣是一個死而復生的故事,主角拉扎羅與村莊中其他村民備受地主公爵夫人剝削,直至拉扎羅助公爵夫人之子但桂迪反抗,偽裝被綁架,引起連串事件,顛覆了舊的剝削世界。拉扎羅在此之前意外而死,在村民在城市邊緣開始新生活後多年復活,拉扎羅復活之後形貌與心智如初,再覓故人世界卻已變了樣。

拉扎羅自始至終都像個夢遊人,像一個從神話故事活到現世的人:「拉扎羅總是動作最快、最有精力」。所有村民不欲做的工,例如抱老奶奶、捉雞、搬運,都由拉扎羅完成。在村落時,人人都有求於拉扎羅、人人都在呼喚拉扎羅。他從來沒有說不,他的臉面美麗但如雕像一樣人工,看起來老是在發呆,除了笑,看似沒有情緒。

拉扎羅從外貌到能力,都彷若一個自童話世界來的人物。他不但任勞任怨、相貌之美如一藝術品的存在;美好的事物會隨着拉扎羅一起,就如教堂裏的音樂,這些在故事中不會因為人類權力不均而生區隔的美好。而在時代之間安東妮雅為子女講的故事之中,那個「會與動物溝通」的「聖人」,指向的是作為牧羊人的拉扎羅嗎?拉扎羅跟故事中的聖人一樣,走了好久好久,一哩又一哩,只是拉扎羅走的不單是物理上從村莊到城市的距離,也是從村莊走向後工業城市的時間距離。

電影前半段以公爵夫人的農莊作為舞台,公爵夫人、但桂迪等人雖然與農莊工人們在物理空間上相當接近,但是總是有所阻隔:或是新潮汽車、或是華麗大宅。但又因為農莊是隔絕於外在世界的,「貴族」與工人們的阻隔到最後還是充滿可鬆動空間。例如在夫人府中服侍的安東妮雅,她與兩名兒女在夫人一桌的視線範圍外如何為菜式「加料」、以對日常壓迫作些發洩,也是令人忍俊不禁。又如但桂迪步出,俯視正在進餐的工人們,但桂迪這個有錢有勢貴公子看工人,目光竟真的引來一陣風吹過!這些處理充滿趣味,也使電影有了魔幻的底色。

圍繞拉扎羅與貴公子但桂迪的友情之所以得以發生,也是處在單純的拉扎羅視點才能成立的。即使被頤指氣使,拉扎羅仍然對村民沒有怨言;而與但桂迪關係的展開,則是因為一系列的虛言:但桂迪贈送拉扎羅的「武器」根本就一文不值,然而對拉扎羅而言卻是極為寶貴的——那是在銀幕前的我們第一次看到拉扎羅被賜予、得到尊嚴。但桂迪當然並不單純:為了反抗家長而設計偽裝自己被綁架,拉扎羅的作用就是但桂迪的同謀,一同欺騙大家長公爵夫人,以至整個村莊的人們。這事件只有但桂迪與拉扎羅知道真相。

故事發展下去,卻因但桂迪這次反叛揭破了故事前半的最大謊言,那個由公爵夫人為村民們建立的世界。時代與世界的轉折之間,剪接推進相當精彩,一邊以極遠距離見證拉扎羅的墮崖「死亡」、另一邊廂天降神兵,將公爵夫人建立的農莊空間拉回現代世界。一直不在村民認識範圍內的「真實世界」(還以警察作為代表)突然衝擊,將村民們集以為常、公爵夫人一手建構的虛構世界完全崩潰。警官一邊驚訝於村民連渡河也害怕(想必是因為河流之於村民作為神話所帶來的恐懼),另一邊廂帶村民「出埃及」。村民魚貫登上旅遊巴回歸現實世界,兩個時代之間,我們聽着安東妮雅對兒女說「聖人與狼」的故事,然後畫面上真的出現了一頭狼。拉扎羅以與狼溝通的「聖人」姿態復活。時間悄悄地過去而我等觀眾未及知曉,死而復生的拉扎羅與我們神奇地處在同一個觀看的位置。只是一個故事、有若一個夢、與若干剪接之後的時間。

電影最魔幻的時刻還是關於已經不能回頭的過去,在拉扎羅死後復活的城市。拉扎羅回到城市邊緣的斗室,看着的卻都是「故人」——兩個時代的角色們使用着同一個名字、但由不同演員飾演;村民們從在農莊作為農奴被「解放」至現代都會,這個現代的「應許之地」卻只能將村民們作為都會低端去承載,在拉扎羅「死去」期間又再經歷現代的磨難,也實在已經成為了另一個人。故人們在貨櫃改裝而成的蝸居中閒話家常,一切嬉鬧恰如公爵夫人營造的幻象未被打破之前,「美好舊時光」。但一亮燈,那些舊時代的人隨着鏡頭運動,又再變回了新時代的人,回到「現實」。兩個社會、兩套奴隸制度,諷刺的是「美好舊時光」是來自公爵夫人將各人蓄奴而編造的一個虛假樂園。

現代線性歷史觀讓我們假設時間越前進、時代就越進步,這是「現代」給我們帶來的最大幻象。在農莊村民沒有薪水,到了城市他們同樣沒有薪水,要行騙搶劫為生。拉扎羅復活過來,無意識走到後工業都市荒原中,他認得每個人的模樣,但與我們一樣不了解他們在兩個時間點之間所遭遇的一切。在農村時他總是聽話勞動,到城市他又從頭經歷新的秩序,然後發現離開了「虛假」的農莊就似是離開了過去的好日子。

他的「幸福」「快樂」,其實是來自他對於自己經歷磨難的一無所知?還是對行動的直接?帶着舊時代新鮮記憶活過來的拉扎羅,最後因為用失效的舊方法反抗新世界的壓迫而死去。來不及適應新時代、帶着舊時代而死去,這也算是一種詭異的「幸福」「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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