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管詩作管窺

其他 | by  鄭政恆 | 2021-05-06

台灣詩人管管(1929—2021)去世,我們或許想不起他寫過甚麼詩作,反正管管在《管管詩選》自序中說過了:「喜歡玩,有點游於藝。假如有口飯吃,吾會去作吾喜歡的文學藝術。吾很佩服那些為了文學藝術像將軍們攻城掠陣樣偉大的人。吾卻沒法那樣,吾會跟文學藝術一塊玩,像跟山川草木玩一樣,像男人跟女人玩一樣。吾偶爾也會衣帶漸寬。吾也曾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喜悅。但吾討厭功利。也會癡迷,也會情深,也會掉頭而去!吾討厭不朽!」

管管走超現實主義的路線,喜歡玩詩,作語言實驗,時常左拼右貼,詩作但見奇思妙想,甚至自由聯想。管管的詩見真性情,由於不少詩作口語化,適合朗誦,適合聆聽,往往甚於觀看閱讀。文學歷史和文學教育的體制下,管管的詩是異類,所以,識者愛之,不識者蔑之。

管管自言:「吾喜歡莊子、陶潛、李白、蘇東坡、金人瑞、李卓吾、鄭板橋這些人的生涯。」「喜歡寒山、拾得、布袋和尚、卓別林、克利、米羅、石濤、八大、陳老蓮、徐青藤、丁雄泉,及漢唐以上的畫圖。」「吾喜歡高克多、賈克梅第、史懷哲。」管管的所愛十分鮮明,獨愛性情中人。

管管喜歡蘇東坡的生涯,錢穆《中國文學論叢》中說道:「東坡詩之長處,在有豪情,有逸趣。」管管的長處,也是豪情和逸趣兩項,而我最欣賞的管管詩作,就是這首1977年的〈納涼圖〉(本文詩作俱見於《管管世紀詩選》):


媽媽坐一把藤椅抱著弟弟把腳放在弟弟坐的小凳子上

爸爸坐一把藤椅抱著一本蘇東坡把腳放在爸爸的小凳子上
吾坐在吾的小凳子上把頭放在媽媽的腿上


風在吹著蕃石榴樹
風在吹著星星的眼睛
門外小山的樹林裏有螢火蟲


媽媽抱著弟弟在唱,從我們的家真可愛一直唱到歐陽飛飛
弟弟的眼睛越來越亮,一直往那些星星裏飛
爸爸把那本蘇東坡放在肚子上,喝他的茶水
一隻貓咪從院牆上躡足噤聲而過
突的一個芭拉掉下來跌開了花


媽媽的歌還在閉著眼睛哼,弟弟已經睡在媽媽懷中
爸爸的嘴在打著呼嚕,只留下那杯孤單的殘茶
吾也睡在媽媽的腿上,任風吹吾的頭髮


一隻夜鳥從吾們頭上叫著疾飛而過
月亮亮著,風在一頁一頁讀著攤在老爸肚子上那本蘇東坡。


納涼圖是傳統水墨畫的常見題材,任伯年、齊白石、李可染、張大千、豐子愷等書畫大家都畫過。管管的〈納涼圖〉是念人憶舊,一家四口納涼的景象,有聲有畫,最後跳出家人的視域,轉入自然與古典文學的世界,風讀著由爸爸肚子上的一本蘇東坡,物我共融,收結得恰好妥當。

管管的〈弟弟之國〉、〈春天像你你像煙煙像吾吾像春天〉和〈晚秋〉都提及林黛玉,三次的用法都有不同。〈弟弟之國〉到中段才帶出主題,梨花是指分離,離鄉別井的台灣人漂泊著鄉愁,黛玉的出現襯托出愁緒。管管用了拼貼手法,借蘇東坡的名作〈念奴嬌.赤壁懷古〉烘托時間的逝去不再,以及傳統世界的文化鄉愁,一筆一筆的顏真卿和斷了線的風箏,在在都是文化鄉愁的載體。甲骨和結滿繩索的臉是指華人身份,年輕的弟弟卻不稀罕,除了傳統的焦慮,另一方面當然是現代人的焦慮與急燥,節錄〈弟弟之國〉中間段落如下:


(城外,春。梨花正一頁祭文一頁祭文的隨風漂泊,漂泊,一圈又一圈美麗的漩渦;漂泊著那麼一種鄉愁)


  啊!黛玉。黛玉。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千古風流人物


  (您那張貼滿青苔的臉,雕滿甲骨的臉,結滿繩索的臉,弟弟壓根兒不稀罕)


  陀螺的臉被一鞭一鞭的抽著;漂泊‧漂泊;像一筆一筆的顏真卿;您是隻斷了線的風箏;漂泊‧漂泊;漂泊著那麼一種鄉愁。


(您的臉貼滿一份份的新聞紙。貼滿一張張的告示。爬滿一隻隻急燥的螞蟻)

〈春天像你你像煙煙像吾吾像春天〉將比喻一路推展,比喻的相關性不再連綿,而變得自由鬆脫,本體和喻體之間的關係,也無必然,似是意之所至,由此即可及彼。詩末一眾歷史和小說人物,如隨意組合,最後與白居易的雜言詩前後拼貼,人物、比喻、詩作,像花像霧,或如霧裡看花,本體和喻體、傳統與當下世界之間,終隔一層又一層。


春天像你你像梨花梨花像杏花杏花像桃花桃花像你的臉臉像胭脂胭脂像大地大地像天空天空像你的眼睛眼睛像河河像你的歌歌像楊柳楊柳像你的手手像風風像雲雲像你的髮髮像飛花飛花像燕子燕子像你你像雲雀雲雀像風箏風箏像你你像霧霧像煙煙像吾無像你你像春天


春天像秦瓊宋江成吉思汗楚霸王

秦瓊宋江林黛玉秦始皇像

『花非花

霧非霧』


〈春天像你你像煙煙像吾吾像春天〉的林黛玉被硬生生放在宋江與秦始皇之間。〈晚秋〉借林黛玉寫晚秋,就有更鮮明的角色形象,但重點在於晚秋楓林紅葉,取用林黛玉形象,是因為弱質的林黛玉,痰中帶著紅色的血。詩末提及脂硯齋,是因為胭脂也是紅色,滿山楓葉,就如脂硯的書齋:


晚秋名叫林黛玉,她並不知道她是相思病患者,她也不知道她是林黛玉,她更不想知道她每吐一口

都帶著血!
我在去楓林的路上碰到曹雪芹是他告訴我的
他還說寶玉正在天台山國清寺跟寒山拾得聊天呢。
你相信曹雪芹說的話麼!
讀了石頭記你就會不相信!這回事!
是怎麼一回事?去問脂硯齋好了
晚秋,滿山都是脂硯的齋!


以上談及的管管詩作,兩番說東坡,三番提黛玉,題材廣及家庭生活、文化鄉愁、自然書寫,化傳統入現代,有的詩作或許略欠提煉,但皆不落俗套,又見性情。管管的詩朗誦性比較強,〈車站〉就視覺感比較強,化用了龐德(Ezra Pound)的意象詩〈在地鐵車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但更具幽默逸趣:


車站上的臉是
  一張   一張
一張        一張     一張

張張

    一張一張
            一張張
一        張
的舊報紙


雖說每個版面都有不同的新聞
卻都是一條一條落滿蒼蠅的臭魚了
只有跑過來的那張小孩臉是張
    

  
      外!!!


〈車站〉像不少管管的詩作,帶來驚奇,但驚奇過後,難免落入遺忘,〈車站〉是洪範版《管管詩選》的壓軸之作,而本文就以《管管世紀詩選》的壓卷之作〈一首那麼難寫的詩〉終結。由順治開始,光緒是滿清第九個皇帝,之後是軍閥混戰,殺來殺去,詩不成詩(還是那一句老話:中國是詩的民族),讀到最後一句,我們又不禁拍案叫絕了:


到光緒那年那首詩還剩下了九行


崇禎在煤山上吊時把那首詩勒死了最後一行


努爾哈赤又開始從頭另寫那首詩

光緒年間才寫了九行!
義和拳作亂一拳打去了一行!
鴉片戰爭毒死了一行!
慈禧大薨又駕崩了一行!
李蓮英閹去了一大行!
宣統元年又被廢去了一行!

一九一一年在武昌革命革出了三行
袁世凱兵變去了一行!
張作霖給炸去了一行!
吳佩孚戰去了一行!
張宗昌斃去了一行!
馮玉祥詐去了一行!


× × × 又搶去了一行
× × × 又刀去了一行
又殺去了一行
再剁去了一行
又燒去了一行
再炮去了一行


這首詩已經被殺
的詩不成其為他媽的
詩了!
屌!中國這首詩呀!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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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

著有《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詩集《記憶前書》、《記憶後書》及《記憶之中》。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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