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弗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28歲。
不是所有作家都以文學作自己的志業——28歲的弗蘭茲・卡夫卡,還未寫就第一本作品《沉思集》,而是與妹夫卡爾·赫爾曼(Karl Hermann)合伙,營辦在布拉格的第一家石棉工廠。那年的他,已因為枯燥的工作與無法寫作的焦慮,每個星期天都無所事事地在公園散步,大叫:「我每天都想離開地球。」
「枯悶、荒謬、死板」是他用來形容工廠監工與管理工作的形容詞。他更怨恨自己:為甚麼如此低估工作蠶食寫作的威力?為甚麼不抗議他人提出的工作要求?為甚麼要以規律工作來滿足威嚴的父親赫曼・卡夫卡(Hermann Kafka)?在《沉思集》裡的一篇故事〈乘客〉,卡夫卡就表達出這種生而為人,沒有落點的痛哀。「我站在電車的一端,在這個世界裡要找到我的一個位置,實在是沒有把握;在這個城裡,在我家裡,也是這樣。」
此時,卡夫卡的身體狀況亦響起了警號。因為私生活不檢點,毒素纏身,積聚諸多毛病。就在同年,一次往瓦恩施多夫的出遊中,卡夫卡認識了一個信奉「自然療法」的工業家,從而意外地得到一個抒解鬱躁的方法。從那位工業家的觀察而看,卡夫卡的喉嚨突起,顯示毒素從骨髓累積向上,正朝大腦方向衝去。若不改正生活習慣,奉行「自然療法」,卡夫卡必然命不久矣。而工業家提出的「自然療法」,即以不肉不酒,素淨的飲食習慣過活。這樣,「病人」便能成為一個新造的,健康的人。
根據卡夫卡生前摯友,即那位違反銷掉手稿囑咐的馬克斯·布洛德(Max Brod)所說:1911年5月,身體不佳的卡夫卡拜訪了他。以下是布洛德對卡夫卡狀況的描述。
「卡夫卡非常弱,感到身體非常糟;他的胃鬧病了;他根本不能出門,他痛苦極了。」
即使如此,卡夫卡還是強調了「自然療法」比醫生藥方合理正道的論點。他還以素食主義者的角度解釋《聖經》,強調素食的必要性。他說:「摩西領著猶太人穿越曠野,為的就是使他們在這四十年來成為素食主義者。 」
為甚麼卡夫卡如此迷信於「自然療法」的作用?我們或可在《沉思集》中的另一篇短篇〈衣服〉找到原因:
「精緻的衣服保持了不多久,要起皺紋,要招塵土,不再平整,服飾變的粗糙,而且去不掉。然而並沒有人為此發愁,並且也不以此為可笑。」
卡夫卡對世間各種事物,無論衣服、父親、工作、寫作、身體以至靈魂,都有近乎病態的,一種達到「平衡」境況的執迷。在他眼中,人一旦偏重任何一方,便會招致毀滅性的失衡。
根據這套邏輯:面對殘舊了的衣服,世人應對之產生應有的情感,即沉重的哀愁,或輕浮的嘲諷;面對父親,卡夫卡也應該同時懷有反叛不屈與敬畏順從的態度;所以,他也相信「文學與工作應該分開」的道理。在23歲(1906年)法學博士畢業時,卡夫卡已經有著從事非文字工作的想法。一方面,他不容許工作玷污藝術的純粹性;另一方面,他不希望工作狀態受到創作的干擾。因此,他選擇當法律助理、保險公司員工,也會難以理解地,作出與妹夫合伙辦工廠的選擇。
當卡夫卡在生活中、寫作中的實驗徹底失敗,他便屈服在工作的日常裡,又被寫作的失語煎熬;他唯一可做的,便是把他「平衡」的精神貫徹到在自己身體的料理方式,與自然萬物的相處狀態之上。
「我終於能夠平靜地觀察你們。因為我再也不會吃你們了。」
因為「自然療法」,不肉不酒的卡夫卡,站在柏林一水族館的魚箱面前,以近乎演員的口吻,向著無思考能力的魚群證明:自己終於是一個妥善地在平衡上行走,無可挑剔的人。
1911年,弗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28歲。距離他出版第一本著作:短篇故事集《沉思集》,尚有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