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看電影、做電影,但不能像攝影師劉博智那樣,勇於、勤於探索異國風貌。他去過三十多個國家的唐人街,拍攝華人影像。2009年忽聞古巴有個唐人街,馬上就去拍攝了很多照片。記得他拍攝的華人墳場、洗衣池、廢棄的新大陸戲院,都令我感到震撼。「在一個沒有唐人的唐人街」,他找到古巴女子 Caridad Amaran,她的中文名叫何秋蘭。他初見秋蘭,竟是在《光華報》館裡用布清潔用了八十多年的鉛字,並把「字粒」放回字架。當年夏灣拿老華僑只餘一百二、三十人,認識中國字的更少,所以他想這位女子不簡單,但卻想不到秋蘭竟會唱粵劇。
2010年,劉博智在網上貼出《古巴唐人》短片,其中秋蘭和從小一起學戲的黃美玉,在家裡演出了《王寳釧》折子戲。看慣戲曲舞台上的粉墨胭脂、珠光寶氣,見到一白一黑兩位古巴女子,身穿不像戲服的戲服,演繹唐朝宰相之女的故事,著實有些回不過神。(少時在西安讀書,王寳釧住過的「寒窯」是個旅遊景點。有好事的同學曾帶美國老師去玩,還告訴他王寳釧曾住在這邊廂,等待丈夫外出征戰十八年。老師驚嘆,「十八年?美國女人連十八天都等不了的!」)劉博智在短片中召喚,有人能資助兩位到中國大陸和香港看看。2011年春天,他竟然把兩位婆婆第一次帶了回來,而他自己,則在石硤尾展出組照,名曰「流動的中國︰古巴唐人」,那些流著華人血液的古巴人,手執一張祖父或父母的照片,望向鏡頭,幾乎每張臉都看不出華裔的基因。
卡叔和我參觀劉博智的照片展。
秋蘭巡演古巴華埠時,當地報刊的報道。
第一次親見秋蘭、美玉時,我完全未能預料將用八年時間,完成一部叫做《古巴花旦》的紀錄片。倒是粵劇迷羅卡、汪海珊伉儷,立刻喜歡上這兩位曾經巡演古巴的花旦、小生,我於是在卡叔、珊姐家裡,第一次拍攝她們的訪談,主要是卡叔提問。訪問期間,兩人坐在沙發上就唱了一段《王寶釧-西蓬擊掌》,何秋蘭字正腔圓、黃美玉有板有眼。美玉演唐朝宰相王允,秋蘭演女兒王寶釧。女兒的繡球砸中了窮小子薛平貴,他衣衫襤褸卻氣度非凡。女兒鐵了心要嫁她,父親勸說無效,兩人恩斷義絕。接著兩人又唱了一曲《茉莉花》,歌詞和我熟悉的江南小調不同,從茉莉花開始,卻唱遍了牡丹花、水仙花、及滿園的奼紫嫣紅。她們又說到革命以後,每次到戲院看華語電影,首先要唱一首《義勇軍進行曲》。這兩首歌用粵語唱出,我都是第一次聽到。卡叔說,本來大清沒有國歌,機緣巧合中,流行歌曲《茉莉花》曾一度作為國歌演唱;而《義勇軍進行曲》本來是抗戰期間的流行歌曲,1949之後卻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
之後秋蘭、美玉去了廣東,在廣州拍戲服照、和大喉傳人白燕飛等一起唱戲過癮,在佛山祖廟看了葉問、關德興的展館,又在祖廟戲台上高歌《散花舞》和《賣花女》,還到開平找到華人養父方標的親屬,在方氏燈樓下面找到祖墳祭拜。那次我因為工作關係未能隨行,派攝影師王綺美前往。十九天旅行回港,秋蘭從地鐵站閘口出來老遠看到我就說,「我好歡喜見到妳!」後來在電腦上看到秋蘭在郊野墓地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尋找父親祖先的墓碑,熟練地燃香燒紙,表情只是些許落寞,並不覺得太傷情。倒是她在祖廟舞台上清唱《賣花女》時,當時七十九歲的她,唱到「紅顏已老,青春已泯」,音色中薄脆的質感、淒清的蒼涼,瞬間打動了我。誰料想古巴女子唱起這悲情小調,除卻身世飄零,似有異鄉情愁的豐富涵義。她去旅行的時候,我在香港掃描好她帶來的四十多張照片,錄像拍了回來,眼前有聲、有畫,我覺得可以開始做電影了。
2011年秋蘭在佛山祖廟戲台上高歌一曲《賣花女》後,向觀衆鞠躬致意。
2014年11月,有人打電話告訴我,兩位婆婆又來中國了,還有兩天就走了。我聽了立刻搭車去了廣州,隨她們到恩平找到了美玉的親戚。美玉並沒有太多的思鄉愁緒,一看到我拿起攝影機,就一手插腰,擺出帥氣姿勢。途中休息,但凡電視裡面有人在唱粵劇粵曲,兩人必定凝神靜聽。在車上的時間,我拍到她們坐車的鏡頭,兩人也並未大驚小怪,從小被注視慣了,舉止從容自然。因為秋蘭的粵語、美玉的英語能夠表達得有限,我想如果拍攝紀錄片,必須要去古巴,必須要用西班牙語做訪問。當時我和卡叔剛剛申請到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贊助,於是和她們相約,兩個月後到古巴拍攝。
美玉在恩平。
2015年1月5日,我到達了夏灣拿。我去過最窮的兩個國家,就是尼日利亞和古巴,尼日利亞給我的感覺比較荒蕪,但是古巴卻處處顯示出豐盛的歷史和文化。除了夏灣拿舊城區,聖克里斯多巴大教堂、革命廣場、海邊等旅遊勝地維護得較好,其他市內的道路、民房破舊程度不同。很多房子的外牆原本都是粉刷成綠色、藍色、粉紅色,在夏灣拿的陽光下,那些剝落了的牆皮,那些陽台上曬著的衣裳,那些街道上不斷被修理著的老爺車,無不讓人感受到六十年時光的流逝。記得在革命廣場拍攝的時候,有幾輛色彩鮮艷、1947年的別克敞篷車,載著遊客繞場一周。何秋蘭帶我們去看她父親工作過的洗衣館時,也遇到一對新婚夫婦,站在花車裡面在街道穿行,接受路人的祝福。
我們更多的拍攝,集中於很多遊客都沒有注意的華人街。除了「華人街」的牌樓,幾個近年新開的中餐館也集中在這裡。何秋蘭在華人街住了一輩子,每天都在幾個地點走一趟。距離她家最近的是民治黨會所,這個地點一半是餐廳,一半是一個供人休息、打牌的大廳。大廳的入口處展示了民治黨的歷史圖片和簡介,裡面一面牆上是巨幅的長城圖畫。餐廳則為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供應免費午餐和晚餐。有的老人家住的比較遠,帶了飯盒過來,吃了午餐,另帶一份晚餐走。服務生似乎已經習慣這種情況,他們一到就先給他們倒上一杯果汁,然後會幫助他們裝好飯盒。有一次中華會館的西班牙文秘書周卓明在,正好到了午飯時間,就邀請我們吃了一頓免費的午餐。記得是魚湯泡飯,雖不算特別美味,但是營養應該是足夠的。最重要的是,雖然生活貧困,他們卻可以每天在這個像樣的餐廳裡面坐下,和友人們一起享用兩餐。
中華中會館也是十分漂亮的建築,裡面從地面到家具都不殘舊。周卓明先生帶我們參觀了館内的設施。裡面有一個圖書館,仍舊藏有文革時期的書報;有兩個會議室,可以開會、放電影;還有一個廚房,可以煮飯、聚餐。最老的古董,可能是在關公面前供奉的香爐,清光緒十九年鑄造,是從大清帝國運來,送給中華總會館的禮物,可以說是鎮館之寳。相比起清淨、官方的中華會館,給老人們休閒的龍崗會館卻隨意、熱鬧,是美玉幾乎每天都搭車前來的地方。2019年,我們攝製小組再次來到古巴時,變化最大的地點要數《光華報》館和金鷹戲院。前者已經關閉,我們只在2017年的新聞短片中看到,1900年生產的印刷機,經過整修,印出一份特刊,紀念首批華人到達古巴一百七十周年,但何秋蘭清潔過的鉛字粒不知去向。而金鷹戲院,經過裝修,變成了一座美術館,所有的座椅已經拿走了。
2015年我們拍攝的金鷹戲院。
2019年兩人演出《王寶釧之西蓬擊掌》。
2018年《古巴花旦》在香港先後放映三十場。藝術節的葉健鈴看過,說希望能邀請秋蘭、美玉來港時,我並沒有立刻雀躍:這聽上去太像是一個夢!2019年3月11日,劉博智親自從夏灣拿接來秋蘭、美玉。從斷壁殘垣的古巴來到香港,經過一整天的旅行,克服了十二小時時差,古巴花旦何秋蘭、小生黃美玉,在香港藝術節題爲「名伶花旦展演話當年」的演出中,盛妝登台演出三個王寶釧折子戲︰《拋繡球》、《西蓬擊掌》、《平貴別窑》。時隔六十年,八十七歲的秋蘭和八十九歲的美玉重新回到後台的梳妝鏡前,享受化妝、衣箱的協助。有樂隊伴奏,秋蘭經過排練開聲,唱到高音處,仍迴旋婉轉。美玉雖然要靠拐杖走路,演宰相王允的時候,乾脆拄著拐杖上台,功架可見;當她在第三折裡面演薛平貴的時候,則扔掉拐杖,武生扮相,英俊瀟灑。(圖八:;圖九:秋蘭、美玉向香港的觀衆揮手告別。)
美玉拿相簿和我的合影。
從古巴帶來、秋蘭手抄的古老戲譜,每位樂師複印一份,戲詞、情節清楚明白。我在開場前詢問樂師,看不到音樂,靠這些字就可以嗎?他們說,對啊,聽她唱到哪裡,自然可以伴奏了。劉博智在古巴的時候,和我通信說,他每次和秋蘭、美玉聊天,都有新的故事說出來。在香港油麻地戲院的舞台上「話當年」之前兩周,他就已經開始和她們聊天,讓記憶慢慢回歸。說到當年的人打麻將,秋蘭唱出幾十年前聽過的一首麻將歌,妙趣橫生。在3月15日的演出中,我第一次聽到她用粵語唱起《夜上海》,全場觀眾拍手伴奏。到後台時,我擁抱她們,再也忍不住淚水,她們安慰我,卻不知道我為甚麽哭。美玉和我說,有個女孩在古巴看了我們的紀錄片,感動得哭了,她也不知道為甚麽她會哭。片子是我做的,我並沒有因為片子哭過,但是這三場演出,不僅為她們圓夢,也讓《古巴花旦》的觀眾親身見證了粵劇在海外的傳奇。16日晚上,秋蘭臨下台突然唱了一段《帝女花》,17日最後一晚,她們唱起《茉莉花》和觀眾告別。當夜,她們收到我製作的這次演出的相簿,開心極了,說這是從香港帶回家的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