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女書:《浴火的少女畫像》

影評 | by  魏時煜 | 2020-01-22

跨越英美兩國的著名十九世紀小說家亨利.詹姆斯,早年有一部頗具代表性作品,叫做 Portrait of a Lady,中文譯成《一位女士的畫像》或《貴婦畫像》。小說中女主角伊莎貝・亞契 (Isabel Archer) 是美國人,先後獲得父親和叔父的遺產,成為上流社會中的富有女性。她訪歐期間,雖有名門追求者,包括一位可能是真愛,但她一一拒絕,深信婚姻就是自由的墳墓,而她和大多數女性不同,她有資本不嫁。小說首版於1881年,當時就有人提出改編舞台劇,但詹姆斯認為不可行,因為小說中最經典的一幕,女主角只是坐着,沒有動作。過了七十年,這部作品才在1954年年底,首次被搬上百老匯的舞台,1968年又被BBC改編成電視劇,1996年則由新西蘭著名女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 搬上大銀幕,由著名影星妮歌潔曼(Nicole Kidman)主演。

2019年春天在康城影展摘下酷兒金棕櫚獎、獲得最佳劇本的《浴火的少女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後稱《浴火》),片名顯然是小說標題的演繹,年底在香港上映。本片的編劇、導演是法國女導演瑟琳.席安瑪 (Céline Sciamma),女攝影師克萊爾.馬松(Claire Mathon)也收穫了幾大獎項。電影故事設定在比小說更久遠的十八世紀的法國西部,電影卻似乎更加直面我們今天的性別困境。一言以蔽之,《浴火》是電影中的女書,女性觀眾大都能夠看懂,並且刻骨銘心。從一些男性影評人的評價,可以感到此片前半的「挑戰」、後半的「挑釁」:片中美人沒有媚態,激情與男人無關。女兒國裡既沒有唐僧、也沒有賈寶玉,兩位有台詞的男演員每人一句就完成使命了。一踏出戲院,我立刻買票次日重溫,因為《浴火》給我一種想要記住每一個細節的衝動。


是嫁人,還是死去


美國女性主義電影學者帕翠莎懷特教授2015年出版了一本書,叫《女性電影 世界電影》。書名簡單直接,不是比喻,而是總結:女性的生存狀況在很多國家都十分相似,從不同語言文化中產生的很多女性電影,竟像姊妹片一樣彼此心照不宣。亞洲女導演拍攝的批判男權的電影,比如金度英導演的《82年出生的金智英》,在各地、跨代女性觀眾中引起共鳴,基礎就是二戰之後改變不多的女性生存境遇。女導演拍攝女性題材時,情緒絕對不會單一地壓抑,情節也非一味地淒慘,雖然人物面臨的境遇總是繞不開女哈姆雷特的問題:是嫁人,還是死去?

《浴火》一開場,女畫家瑪莉安就跳下大海去打撈她的畫布,已經非同凡響。她來到一所大宅,和女僕索非亞沒聊幾句,就發現她要畫的伯爵小姐愛洛絲剛從修道院回來不久。肖像畫家彼時是一種職業(照相機還沒有發明),待嫁的小姐家裡要請人為她畫肖像,給提婚的紳士送去,男方喜歡,婚事就訂下來。愛洛絲之姊不肯嫁人,寧可躍下懸崖峭壁,粉身碎骨。伯爵夫人把她從修道院找回,來頂替姊姊,姊姊也在給她的遺書中,為她必須承接自己的命運而道歉。妹妹反抗的形式,就是不讓前一位畫家看清她的臉。母親不能讓步,突發奇想,隱瞞瑪莉安的真實身分,告訴愛洛絲這位是她為女兒請來的女伴。母親要求瑪莉安觀察她,然後作畫。這對於畫家來說是個莫大考驗,因為這要求畫家在幾天之中,把從不同角度觀察到的形象,組合成一幅標準的肖像。作為繼承父業的著名畫家的女兒,瑪麗安必須給出自信的承諾。然而白天陪了小姐,晚上的燭光是不足以可以作畫的。

2019-Portrait-1-伯爵夫人小姐


影片至此,大部分鏡頭都是特寫、雙人鏡頭、中景,遠景都很少,人物間台詞並不密集,卻每一句都在峰迴路轉地交代信息。比如瑪麗安和伯爵夫人兩人站在後者待嫁時的肖像前,夫人回憶,嫁來時肖像已經等在這裡,而這幅畫是瑪麗安的父親畫的。簡單的對白,就展示了幾代人的命運;同時,父親在哪裡?電影沒有明示。夫人繼而說,只要這次任務完成得好,就介紹瑪麗安去給女友畫像,不過並不容易,「因為我的朋友長得很醜!」,夫人笑起來,還感謝瑪麗安和她一起笑出來,相信這樣的關係,和前一個畫家應該是沒有的。夫人理解女兒的煩惱,希望她能夠嫁去米蘭,那裡豐富的藝術文化會令她的日子比較好過些。也去過米蘭的瑪麗安,把這一點分享給愛洛絲。「你呢?你什麼時候嫁人?」「我不一定要嫁人。我承襲了我父親的事業。」 這回答在愛洛絲聽來,有種傲慢的優越感,但伯爵小姐也不示弱,令對白中充滿機鋒。



妳看她,她也看妳

電影是觀看的藝術,觀眾從觀看中獲得快感,以荷里活為代表的商業電影裡面,除了女性電影,其他類型中觀看快感都主要為男性設計。這一點,早在七十年代,勞拉莫爾維就已經闡述明白。《浴火》中女畫家為了完成畫像,在假扮女伴的情況下忍不住觀察愛洛絲,那樣定睛的凝視,當然會引起後者的懷疑。除了繪畫對象,瑪莉安看的最多的還有她的畫板,影片中作畫的過程,通過實時拍攝的真正的女畫家的手表達出來。不知情的愛洛絲回看瑪麗安的時候,開始時充滿敵意。兩人相處的第六天,第一幅畫像如約完成,此時兩人關係發生了微妙變化,瑪麗安決定向愛洛絲坦白身分,同時讓愛洛絲先看到肖像。在驚訝過後看着肖像中陌生的自己,失望地感到瑪麗安和自己的「距離」,她提出異議時,惱怒的瑪麗安以技巧的術語自辯,強調有個客觀的作畫的方法。情感對邏輯,不只是男女吵架的基本陣形。

2019-Portrait-8-女畫家瑪麗安


然而,女人看得懂女人。愛洛絲帶夫人來收貨,瑪麗安卻把肖像的臉抹花了。夫人覺得受到侮辱,要瑪麗安立刻離開。但是愛洛絲卻說,讓她留下來重畫,我會擺姿勢給她。夫人說,她要出門五天,回來必須畫好。用情感而非邏輯推動敘事,是女導演慣用手法,而這一段幾個人物的情感傳遞堪稱經典!接下來的五天,變成了三位少女的烏托邦。女僕索非亞要處理腹中已經三個月的胎兒,兩位小姐先陪她到海灘上奔跑,然後在草叢裡面尋找草藥,喝了藥她把身體吊在樑上,直到體力不支掉下來,被兩位小姐擡上床。白天三人相處,主僕位置對倒,索菲亞繡花,瑪麗安倒紅酒,愛洛絲帶上圍裙煮飯,儼然歡樂女兒國。少女解決不了的問題,三人一起去了很多女人參加的聚會。一群女人在荒野上圍繞篝火,多少有點女巫的氣息,索非亞在和一位老年女性交談,瑪麗安和愛洛絲隔著篝火凝視,電影裡響起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音樂:女聲合唱。古拉丁語歌詞因為聽不懂,顯得很神秘,但導演寫的歌詞其實是有意思的:妳被困了;妳要飛了。我的聽覺記憶中,與此感受類似的經驗,只有白族舞蹈家楊麗萍自編自導過一部電影叫《太陽鳥》,裡面有一段部落中女人集結,在一位姊妹生產時合唱,那個聲音和場景,曾給我同樣的震撼。

這個愛情故事裡面,兩人在初吻之前一起吸菸,相愛之後則一起用「升仙神油」體會「飛翔」的感覺。索非亞如約去找村裡老婦人幫她墮胎,兩位小姐護送。兩人看著索非亞承受痛苦的時候,倒是愛洛絲提示扭過臉的瑪麗安,“Regard!” 好好看、認真看。晚上,三人同床,都不能入睡。愛洛絲叫起索非亞,拉過床墊,自己模仿老婦人坐在一邊,讓索非亞躺下,瑪麗安則準備了畫具,畫出白天看到的情景。為什麼要記住這個場面呢?這是無數女性的歷史啊!這個畫面會讓受難的記憶,被三人一起「創作」的記憶取代。在此過程中,「看」早已超越了「愉悅」,好好看,好好記住。



不後悔,但不忘記

轉眼伯爵夫人已經送信來,她次日要返回,少女烏托邦要結束了。已成為戀人的愛洛絲和瑪麗安開始依依不捨,有那麼一刻,瑪麗安說不想交出肖像,因為那樣好像交出了愛洛絲。愛別離,怨憎恨,人生之苦,讓人常常懷疑生為人的意義何在。肖像已成,愛洛絲認可,晚上瑪麗安在重畫一幅比手掌更小的肖像。

「你可以複製無數張嗎?」
「是的。」
「這個給誰?」
「這是給我的。」

愛洛絲曾經覺得修道院的生活是可以忍受的,因為那裡是平等的。她提出也想要一幅瑪麗安的肖像, 「妳要我什麼樣呢?」「就現在的樣子。」於是瑪麗安對著放在愛洛絲身前的鏡子,在愛洛絲的書頁上,畫下了裸露的自己。我畫了妳,因此把妳深深刻在記憶裡,我把我自己畫在妳的書裡,因此妳可以隨時感受我的赤誠與親密。不後悔,但不忘記。瑪麗安審時度勢,鼓勵真愛去探索生活,她自己選擇獨身,還成為繪畫老師,專教女學生。

話說三人同床取暖那天,愛洛絲讀出瑪麗安所帶來的書中的一段。詩人因為愛人死去,追到陰間,到眾神面前禱告,感動了女神,決定還他所愛的人的性命,但是在他離開黑暗世界之前不能回頭看她。眼看到了光明的臨界,焦急的詩人急於想知道戀人還好嗎,回頭叫了她一聲,她未及回答就被拉回黑暗了。索非亞責怪詩人不守信用,答應的事情卻不能堅持。瑪麗安說,那或許不是一個戀人的選擇,但卻是一個詩人的選擇。愛洛絲說,也許戀人先叫他的,而他的錯誤就是愛得太深,不過或許,那就是最好的告別。別後數年,瑪麗安在一個畫展上,用一幅油畫重現這個「告別」,以父親的名義參展,居然有行家認出她父親的「變化」。她突然發現愛洛絲的一幅肖像也在展出,穿越很多人到達肖像前面,看到愛洛絲健康、美麗、平靜,身邊有個孩子,停在膝上的手卻按著一本書,手指翻開一個書角,露出頁碼:28。相信看到那個密碼的時候,觀眾都和我一樣會心的微笑。

電影的結尾也出人意表。旁白提示,最後一次我看見她時,她沒有看見我。影片的最後一個長鏡頭,仍舊凝視愛洛絲,導演用一個交響樂的長度,讓我們看到她對瑪麗安的記憶和柔情,在描寫夏日風暴的樂曲中洶湧澎湃。之前一次對話,瑪麗安提到自己聽過交響樂,愛洛絲請她分享那種感受,然而「音樂是很難用語言說的」。當時大宅裡面只有一架音色單薄的風琴,愛洛絲之前只是在教堂和修道院裡面聽見音樂,對她來說,能唱歌、聽音樂,還有書看,人生已經足夠好了。瑪麗安形容的交響樂似乎有上百倍的感染力,她徒然在管風琴上演繹她對那段交響樂的記憶,但無法複製。電影結束時,愛洛絲坐在戲院對面距離舞台最近的露台座位上,從交響樂一響起,就已經被裹挾,遠遠的,我們都已經感受到她內心的風暴,當鏡頭慢慢推進的時候,以一氣呵成、極盡完美的表演完結全片。


千層浪,極簡主義

瑟琳.席安瑪的電影語言精準,風格卻是極簡主義。在電影競相炫酷的今天,敢於用極簡主義的鏡頭語言,是需要勇氣的,因為它彷彿雙面刃,看懂了的人會覺得刻骨銘心,誤入的人會覺得導演處理太過簡單。如果說這部電影有什麼缺點,那必定也是它的優點。五星之中給它四星以下的幾乎都是男性影評人,而這部電影並非以往康城影展,甚至藝術院線常見的類型。IMDB和Rotten Tomato 的觀眾都給這部電影近滿分,當然,如果這部電影到達更多的大眾銀幕時,分數只會降低,但這是一部我們會記住的電影。


2019-Portrait-9-愛洛絲和畫家 (1)


此片獲得洛杉磯影評人協會和紐約影評人協會攝影獎的女攝影師克萊爾.馬松,是一位成績卓著的攝影師,過往與男女導演合作的次數各半。她在訪談中說到在正式拍攝之前,與導演到拍攝地點試驗不同的攝影機效果,集中高清攝影機和35毫米膠片都試驗了,最後選擇用 RED Monstro 攝影機和萊卡Thalia 鏡頭拍攝,雖然是7K 高清,但卻又有膠片捕捉的質感和層次感。同時因為片中有大量燭光鏡頭,拍攝的時候當然不能完全依靠燭光,但效果卻是令人信服的,而且簡直每一場都有古典油畫的質感。影片對攝影師的另一個挑戰,是用了大量的長鏡頭,包括不少特寫鏡頭,讓我們能夠專注地注視女畫家作畫,以及她對面的模特兒內心的波瀾。馬松說導演的計算很精準,運動鏡頭裡面一定有懸念和情緒推進。我也記得海灘的一幕,愛洛絲突然走開,瑪麗安去找她,攝影機在她背後,一直看不到愛洛絲,轉過一塊岩石,大約一秒之後突見到愛洛絲的時候,兩人初吻。這個鏡頭讓我感受到的懸念,非常明顯,而且與瑪麗安的感受是一致的。主觀鏡頭在片中的運用十分精準,不像大多數電影常常會界限不明。這一點十分重要,好像導演和觀眾直接的一種協議,一旦建立,不要輕易模糊、反覆,否則事得其反。

聲效和作曲都是男性,海浪的聲音令人印象深刻。瑪麗安跳海救自己的畫布,愛洛絲跑向大海,索非亞在海邊奔跑,愛洛絲投海測試自己是否能夠游泳,海一次次咆哮,但女人一次次轉危為安。千層浪只在心裡,身體總能承受下來,她們不但要活着,還要享受藝術和音樂,期待下一次奇遇。那些構圖極簡的畫面,讓我們能夠更專注地凝視,在大銀幕上看清女畫家、女模特,還有肖像畫成的過程。瑪麗安自己心目中的傑作,是天地之中一個女孩的肖像,那是憑藉記憶畫的:在荒原中,愛洛絲的的裙子著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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