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左至右:秋盈、阮兆輝、朱少璋(李顥謙攝)
粵劇是精良悠長的民間藝術——不僅具備優雅秀麗的曲式,也常見秀麗精緻的文辭對白。早期的齊言民歌、詩詞歌賦,亦總需要戲曲樂調的配合,方能誦唱。粵劇與文學,可謂同理連枝,系出一源。香港文學館主辦的「文學大龍鳳」,便連結粵劇與文學兩大藝術媒介,讓大眾體會到粵劇的文學趣味,也可引起在保育戲曲議題上的討論。而活動的開幕講座更以「是誰個扶飛柳絮 — 粵劇傳承與文學修養」為題,請來大老倌阮兆輝、藝評人秋盈分享,並在粵曲研究者、大學語文導師朱少璋的主持下,談笑風生,細訴戲台內外的苦樂。
揮袖起舞 演出真實感
粵劇博大精深,受眾廣泛。主持朱少璋認為題目應一括討論演員、編劇、觀眾、評論人的文學修養;過份強調文學修養,也可能變成藝術上的潔癖。藝評人秋盈就直接拋出值得大家深思的問題:「談文學修養,是否代表懂背唐詩宋詞就可?」粵劇劇本裡的曲詞對白,都可見出詩情畫意,顯現藝術主題。演員不僅要領悟當中的文學特質;更得連身段動作,都做到優美飄逸,揮灑自如。
壓軸登場的阮兆輝,嗓音份外清脆響亮。「前輩聲底都渾厚雄勁,開聲時連隔離村都聽到。」對他而言,文學修養需從整體而論,表演者不能止於對劇目辭藻的表面理解,還得具備個人的魅力修為。他想起前輩劉彩虹如何以說故事的方式,讓他入戲懂戲,掌握角色間的重點往事。「武松的特點在哪?一個不拘言笑的老粗,又有濃厚正義感與道德觀念。」那年代的大老倌,閱歷豐富,經驗飽足。即使目不識丁,也可自成一家。「有樣樣皆曉的大家,像新馬師曾;也有作品不多,卻精於一派的小名家。」
阮兆輝形容,專業的藝術表演者,是可以在簡單樸素的配套下,展現出感染力。「傳統的戲棚裡,沒有多餘的佈景、燈光效果,演員走出來,就要讓觀察信服,這個台就是金鑾大殿、荒山野廟。」現實終歸是現實,有其條件限制,無法完全呈現出戲曲藝術上的純真美感——因此,演員如何在舞台上營造合理寫實、又表現到戲曲精萃的真實感予觀眾,就更考功夫。
在台上表現時,演員需進退有致,不可顯得笨拙論盡、拖泥帶水。「角色死了,就要爽快退回後台。如果完全『寫實』躺卧人前,只會阻礙故事、演員的發展。」能夠行雲流水、飄逸倜儻,才是具有美感、水準的演出。「輕輕曲腳,頂起戲服,展現弧度,再配合戲服腰間的玉帶,真的跟國畫、古詩一樣優美。」
即使已有「神童」、「萬能泰斗」美譽,阮兆輝仍得面對新故事、難劇本得挑戰。他談起剛剛於2月公演,由胡國賢編劇的《孔子之周游列國》。在劇中演孔子的他,形容這個劇目的情節幾乎沒有衝突,角色純粹長期懷才不遇:「君王、諸侯長期都不理會他,遊說總是不遂。所以他是悲劇人物,情緒必定很壓抑,我演的時候要不停唉唉唉嘆氣。好辛苦。」以不同曲式、不同韻腳去重覆孤獨、悲劇的主題,本已講求演員的記性。但此劇給予阮兆輝的最大考驗,還數要以粵劇方式誦讀《論語》。「套劇的賣點是『睇大戲,學《論語》』,一個字都不能夠錯。我自己都覺得緊張。」
低吟淺唱 柳絮亂飛
阮兆輝深信:藝術必須基於生活,高於生活。而熱愛戲曲的人,必會對自己的演出有所要求。反觀今日的粵劇表演者,質素表現都令他無奈唏噓。「科技發達,人人都戴襟咪唸對白,哪有人還練聲?」他試過與台灣國光劇團的新派導演交流,吃驚於那種精簡了水袖、水髮、鬚口、雞尾等配件等的京劇表演:「乜都無,點做呀?」
秋盈認為,昔日前輩皆會熟讀角色處境,細膩觀察;今日的表現者不僅未能深入轉化劇目,更未能與故事內容、歌詞意思配合。「有次看《再世紅梅記》,演李慧娘的演員在『脫阱救裴』一幕裡本應哀愁地唱歌詞『輕嘆一聲淚掛腮』,她卻不斷揮舞水䄂打圈,真是讓人難以理解。沒錯,水袖功是很好,但跟劇情有甚麼關係?」炫技也許會得到觀眾掌聲,卻不代表這演繹的方式徐疾有度。
另一方面,阮兆輝亦認為編導要讀通歷史,意識到場口之間需有足夠的間場作過渡,這樣演員才有足夠的休息機會。「有些編劇很貪心,不理場合、內容適合與否,將所有東西放進一晚的表演裡。」他提到在2017年首演、今年二月重演的《長坂坡之孔明 · 趙雲 · 關羽》中,演員李秋元需要在一場戲中同時演繹孔明、 趙雲、 關羽三個角色,最後不幸受傷。這會否是劇本要求過多,令演員疲憊之故?「要寫一個能演的好劇本,得參考不同的劇種,多向其他人請教。」
阮兆輝慨嘆,眼前的粵劇是一種破敗、亂局。「某些胡鬧大喜劇,講講英文沒有所謂。但做《鳳閣恩仇未了情》的『紅鸞郡主』,就須拿捏準確,認真正經。」然而現在愈低俗的表演,就愈受觀眾歡迎。演員見此便更怪腔怪調、矯揉造作地引人發笑。「缺乏承傳、學習,還把粵劇引往錯誤的發展方向。其實真的很痛心。」
落花滿天 曲藝不能夭
面對表演者、創作者皆見參差的問題,朱少璋請問嘉賓解決方法。阮兆輝直言這是「教不到」的事。「是自主的選擇。繼續低俗表演的人,能在當中看到實際的利益。粵劇的問題不在沒有前途,而是趨向、風氣危險。」有鞭策力的評論因而顯得更為重要。「評論太少了。演員常常一意孤行,受到別人的批評時總覺得是對方問題,不會認錯接受。」他憶起自己演《宋江怒殺閻婆惜》後,收到的善意回應,使他反思是否演得妥當得宜。「有人指我演得不夠怒,我在台上呆了一會,然後應了句多謝——他沒說錯啊。宋江是江湖豪傑,妾侍閻婆惜有了外遇,還要脅他,在無法忍受下,就動了殺機。表演時,我真的要做到咬牙切齒般的憤怒。」
近年,政府投放更多資源予粵劇發展,西九文化區的戲曲中心亦已開幕,只是阮兆輝不認為這些措施有助戲行進步。「政府資助了6900萬,於是很多人可以學戲,新人都有團體聘請,與以往的環境很大分別。」他見過不少還在學戲的新人,一日早午晚都在準備演出,分身不暇,缺乏足夠精神,專心去排好每一場戲。「還在車上吃包化妝,又趕又累。」多了演出機會,卻忽略根基的重要,尤其諷刺。
已屆耳順之年的阮兆輝,對戲目、角色有自己的執著。「久不久我就要演次《胡不歸》。這一向是生行的考試戲,曲式文辭是『三三四四』這樣的節奏,亦毫無花巧的動作,動作步驟,通通要做得精準乾淨。而『哭墳』那場戲,更是講求體力。」
2017年唐滌生百歲冥壽之時,阮兆輝就在由秋盈監製、於中大邵逸夫堂舉行的《帝女花》中,飾演崇禎皇帝及順治帝。秋盈形容,這是文學與歷史意味並重的經典劇目。「改朝換代的故事,其實能呼應現實生活、當下背景,它的選曲歌詞亦見心思。」作為藝評人,她亦會繼續發表評論,希望能與更多人交流,分享對粵劇藝術的看法。「演戲是一門專業的藝術。可惜有關戲曲的評論空間仍不多,網上平台也挺分散。」
要扶飛柳絮、傳承與推廣粵劇文化,看來還需名伶老倌、戲曲新晉、政府企業甚至社會大眾,繼續努力,共同去摸索一條能尊重傳統、堅持美學價值的明媚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