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神仙眷屬也要歷興亡:電影《李後主》觀後感

影評 | by  戴侶 | 2023-08-23

任劍輝、白雪仙主演的電影《李後主》再次於大熒幕上映。 雖然只在2023年7月28及29日放映兩場,但已引起媒體、觀眾注意。電影首映於1968年,由李晨風執導,白雪仙、廖烈智監製,李兆熊編劇。電影的製作費、製片期和票房收益打破了當時粵語片紀錄,引起風潮。然而,本片從未發行錄像產品,只在1990年和1999年,分別為紀念任劍輝逝世一周年和十周年重映。相隔二十四年,片主廖先生為紀念電影面世五十五週年,以最新技術修復本片,於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再度放映。


《李後主》為香港粵劇、電影演員任劍輝、白雪仙息影之作。兩位傳奇藝人自此淡出廣大觀眾視野。這部電影所標示的,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它對觀眾的意義遠超出電影本身的文學、藝術成就,還包含了戲迷對偶像的心理投射、回憶,以至對過去美好歲月的追悼。


(一)歷史與愛情


電影雖名為「李後主」,故事也圍繞五代十國時期南唐遷滅,李煜由君主淪為階下囚的經過,但重心卻不在此。電影以李煜、小周后的愛情為經,歷史為緯,實乃借史寫情。宋朝與南唐的政治、軍事鬥爭,以及南唐國內主戰主和派的矛盾,電影雖有大量描寫,但這些只是愛情的背景、影響因素。片中最著力表現的,是小周后與李煜患難生死與共的堅貞愛情。電影真正的主角是小周后,而非南唐後主李煜。


小周后有多次擺脫悲劇的機會,可是每一次也選擇留下,最後與李煜擁抱死亡的結局。電影開始不久,宋使到臨,威脅李煜入覲,南唐上下震動。當晚太后病重,臨終緊握小周之手,牽向李煜,道:「小周、阿煜,你地兩個……」言未畢而逝。這一幕十分精簡,卻點出故事主軸。其後李煜私會小周,提出退婚,免使小周受到牽連。此時小周還帶點稚嫩,誤會李煜以為自己越禮。待李煜言明用意後,她斷言拒絕,天真地言道:「為咗你,我甘願死生與共,禍福同當㗎。」二人遂於國家風雨飄搖之際大婚。


劇情發展至約三份二,南唐敗績,城破國亡。李煜緊鎖宮門,欲自焚殉國。他隔門促小周隨大臣徐鉉逃生。是時小周已趨成熟,主題之音再次響起:「我地講過禍福同當,死生與共,要死就大家一齊死!」其後小周闖入宮中,李煜也因宋將尋至,未能自殺。劇末,宋太宗因〈虞美人〉詞,賜牽機藥。李煜仰藥後,勸小周在自己死後,求宋太祖放她回江南。滿臉滄桑的小周卻一手奪去跌在地上的酒壺,盡飲餘下的毒酒。每一次小周也是不離不棄,兩人終在台階上牽手而亡。在政治上,李煜與小周步向失敗。但死亡卻完成了兩人的愛情,造就了電影亦圓亦缺的結局。


(二)祝壽舞曲:小周后的聲音


本片是一部故事片,並不是粵劇電影,也非一般以歌曲來代替對白的歌唱片。然而,片中卻有七段由于粦作譜的插曲。其中六首是李後主詞作,只有〈祝壽舞曲〉一首,是詞人御香、梵山,即陳襄陵、高福永新撰。這段插曲成為了貫穿電影的主題音樂,最受觀眾歡迎:


小周:祝君王,和樂壽而康,江山固金湯。

後主:又一年一度銀河清淺,美景都忘。

小周:只為深憐痛惜,珍重此韶光,但願人無恙,地久天長。更願同甘共苦,比松筠勁節,抵御風霜。

後主:怕神仙眷屬,也要歷興亡。

小周:誓從今,同生共死,好再教魂魄化鴛鴦。

小周、後主:雙飛去,最逍遙處,煙水微茫。


李後主詞作,早期大多鋪陳宮廷奢華生活,歸降後則撫今追昔,抒發興亡之感,較少直接表現他與小周后的情感。小周本人的聲音更因文獻不足徵,無從了解。然而電影對此並沒有付之闕如,〈祝壽舞曲〉新詞正是全套電影中,小周唯一可以通過音樂展示心理面貌的機會。(小周后的插曲還有〈玉樓春〉和〈菩薩蠻〉,惟皆屬李煜詞作,非小周心聲。)在〈祝壽舞曲〉中,小周對亂世下少數美好時光的珍惜、對愛情的堅貞不移表露無遺。曲詞同時也點明,電影要說的正是神仙眷屬同甘共苦,經歷興亡的故事。在電影結尾,後主、小周仰藥後,〈祝壽舞曲〉的旋律再次響起,並剪接入國破前小周為李煜祝壽的歌舞場面。兩段音樂前後呼應,申明電影的主題。這也暗示死亡的結局,是兩人當初諾言的實現與完成。


(三)戲內情到戲外情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電影的主題或許較老派。小周對愛情的執著與堅定,甚至顯得有點不可思議。整個故事下來,小周的心境有成長、有變化,這一點白雪仙有用心的演繹。由最初的天真稚氣,到歸降後的歷盡滄桑,層次分明。但是她內心的終極渴求,對李煜的愛,卻完全沒有改變過。兩人面對的盡是外在的困難,小周從沒有軟弱、懷疑的時候,對情的體會有遞進而未有轉變。這種直線到底的心理描寫,很難說不是劇本的缺憾。


可是,考慮到主演的任劍輝、白雪仙,這卻是最符合觀眾期望的處理。由1950年代起,任白在粵劇舞台、電影上已合作無間。後期由白雪仙領導,二人合作的「仙鳳鳴劇團」演出了《帝女花》、《紫釵記》等經典粵劇。他們塑造出無數舞台、螢幕情侶,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現實生活中,兩人也是知己好友,至任劍輝逝世前一直同居,相守到老。在廣大觀眾心中,任白無論台上台下也是真正的「神仙眷屬」,是一代人心中摯情的代表。電影的安排某程度上就是觀眾對演員的想像的投射,滿足了大眾的心理期望。


為了塑造這種完美無瑕的愛,電影對於歷史素材也有所選擇轉化。陸游《南唐書》記載,傳言李煜元配大周后臥病時,小周時常出入宮中,大周后因而震怒病重。電影沒有採用這段傳聞,大周后並未出現於故事中。而小周與李煜在開始時已有婚約,受太后承認、祝福,兩人之愛更顯純潔。此外,據宋人王銍《默記》所載,小周隨李煜歸降後,疑多次被宋太宗臨幸。電影則演小周后寧死不屈,幸保不失,展現了她的氣節,也維護了大眾對於兩人愛情的美好幻想。這種真摯得天真、堅定得單純的愛情,可以說只有在任白身上才有可能發生。


(四)無言、無力、無奈


電影除了是「神仙眷屬」的故事,還是「興亡」的故事。李煜面臨宋朝的巨大陰影,在小周的鼓勵下,發奮圖強,重用主戰的林仁肇、潘佑、李平,一時頗有中興之象。後來宋太祖運用反間計,虛言林仁肇已歸順宋朝。李煜聞訊,逮林仁肇等三人下獄。三人獄中自殺,南唐也再無抗拒之力,逃不出遷滅覆亡的命運。這種興亡之嘆,蒙罩全劇,讓本片帶有沉重的歷史感。


雖然在故事角度來說,本片主角是小周后。但從演員看來,飾演李煜的任劍輝表現無疑更突出。如果說白雪仙的小周后是全力投入,任劍輝的李煜就是渾然天成、無斧鑿痕。任劍輝在舞台粵劇中大多飾演愛得轟烈,一腔熱血的角色,演出風格帶點小武行當的火爆。但電影中李煜的性格卻仁愛而軟弱,空有憂國之心,而無興國之力。面對亡國,他沒有呼天搶地,而是滄桑沉痛。李煜對白不多,更多時候是默然無語,但任劍輝卻在無言之際,藉眉目之間,演活了李後主。


令筆者最深刻的,是李煜兩次欲言又止的片段。宋使威脅李煜入覲,林仁肇等力請頑抗,李煜道:「眾卿家,你地忠心耿耿,朕……真係……」到了城破之日,小周后微服分派稀粥,百姓為把糧食留給將士,不肯進食。李煜又道:「各位咁忠心愛國,朕……真係……」台詞簡單,但在任劍輝的演繹下,無語背後除了感激,還有慚愧,更有無望、無力,把亡國之君的複雜情緒發揮得淋漓盡致。


(五)歲月的輓歌


不知是有意抑或無心,任白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作為息影之作:所有努力付諸流水,所有反抗都是徒勞,所有事情最終只能在時代巨輪下革滅殆盡。這種無力、滄桑、幻滅感,置諸當日自有所呼應,放諸今天仍令人感嘆。在電影拍攝的1960年代,粵語片已經吹遍淡風,何思穎、黃愛玲即稱本片為「粵片向觀眾道別的輓歌」。任白拍罷本片,退出電影圈,二人領導的「仙鳳鳴劇團」也在1968、69年作了最後的舞台演出。任白兩位巨星淡出,對粵語片以及粵劇來說,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電影《李後主》即有著標誌意義。


本片在香港文化中心重映時,有一個特別的現象。當熒幕上首次出現任劍輝、白雪仙等主要演員的身影,觀眾都會發出熱烈的掌聲。舊日粵語片、粵劇演員,如梁醒波、石燕子、石堅等人在片中露臉時,觀眾也竊竊私語:「呀,石燕子呀!」「是不是石堅?」這無疑是一個特殊的電影觀賞經驗。大眾入場觀看《李後主》,不僅是欣賞電影,更是對五、六十年代明星的追憶和悼念。通過本片,觀眾得以緬懷往日的美好時光,再見陪伴自己成長而已離去的面孔。但正如白雪仙在90年代《李後主》重映時,引用的元稹詩:「遍問舊交零落盡,十人才有兩三人。」一切已經失去,只可追思,無法重拾。


(六)甘心情願傻下去


無法重拾的,還有藝術家的識見和魄力。任白是粵劇名伶,告別影壇時卻沒有拍攝戲曲片,而是為了藝術追求,選擇傾盡全力拍一部故事片。白雪仙當時與三位朋友,每人投資十萬。60年代一部粵語電影平均只須七、八萬,四十萬已是很大的投資,但本片最後仍超支到一百二十萬。當年報章報道,電影開拍時白雪仙說了一番話:「有人認為在粵語片淡風中,普通的粵語片也不敢拍,而我竟然投下咁大資本,簡直太傻。[……]然而,我這個人就係咁傻,我鍾意要拍一部我喜歡之片,認為理想之戲,祇要拍得理想,而又每個人都喜歡的話,我甘心情願傻下去。」白雪仙對於本片已超越製作認真,而是真正投入全副精神心力,不顧一切。為償還債務,任白抵押房子,任劍輝到美國登台演劇掙錢。這種為藝術犧牲的「傻」勁,在現今世代又有幾多人?


除了在資源上一擲千金,白雪仙在故事上也用盡心血。編劇李兆熊提到,這部電影籌備了三年多。某段時期,他每天一早便到白雪仙家交換資料、商討劇本,直到晚上才乘坐私營渡輪「哇啦哇啦」過海歸家。翻閱中文大學所藏的《李後主》電影劇本,即寫滿密密麻麻的批注,對對白、服裝道具、鏡頭、情節,皆有標註、修改。如劇本寫李煜面對宋朝使臣的質問時「暗望陳求助」,即有旁批:「後主是否太弱?」後主私會小周一場,又有尾批:「這場戲可否一改,強調金縷鞋詞。後主在大臣等離去後起床或出亭苑才唸詞,小周上,先表現金縷鞋詞意,才由纏綿起轉入下面之戲。可乎?」這些批注展現出製作者精細入微的目光,以及對內容的反覆斟酌。


看過電影的,相信都會同意電影的佈景、服裝、道具確實一絲不苟。只要資源充足,富麗堂皇不是難事,但審美眼光卻非人人擁有。片中場景不止於華麗,在顏色、佈置上都配合得宜,風格融洽統一。其中數場歌舞,現今仍然令人嘆為觀止。〈玉樓春〉是水袖舞,眾宮女穿淺黃、淺紅、淺藍,小周后穿純白舞衣,彩色豐富而不覺雜亂,動作主次有別;〈祝壽舞曲〉以輕紗為道具,揚起時牽起絲絲煙霧,李煜小周穿梭其中,有如人間仙境,回應曲詞文意。在資源、技術都相對簡樸的年代,可以製作出這樣高水準的作品。現今資源雖然豐富,古典美術上卻總讓人有新不如舊之感。


時代不同,人心也改變。一去不返的,是至死不渝的愛情,是穿梭粵劇舞台和電影銀幕、揮灑自如的演員,是堅持到底的勇氣和群策群力的製作。不可重現的,除了電影《李後主》,還有那簡單純樸、歲月靜好的昔日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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