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瘂弦】 整整的一生是多麼地、多麼地長啊 那少年把他的劍和名字全給忘了 楊佳嫻、朱少璋、蔣勳、鴻鴻、洪書勳、楊照、淮遠

報導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4-10-12

瘂弦訃告全文:


瘂弦安然自如的於溫哥華時間十一號早晨回到神的家中。


 … 於是,我閉著眼,把一切交給命運,

 又悄悄的墜落,墜落,

 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

 終於,我落在一個女神所乘的貝殼上。

 她是一座靜靜的白色的塑像,

 但她卻在海波上蕩漾!

 我開始靜下來。

 在她足趾間薄薄的泥土裡把纖細的鬚根生長,

 我也不凋落,也不結果,

 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


節錄於〈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

1954年,他第1首發表的詩作


楊佳嫻悼文全文:


瘂弦(1932-2024)去世。


清晨五點起床時發現億偉在四點多傳了這個消息,我立即又傳訊給鯨向海。多年以前,鯨向海跟我還有瘂公曾在敦化南路某俄羅斯餐廳(已歇業)吃過一次飯。我自己則因為採訪、評審、紀錄片放映等事,見面次數稍多。瘂公極幽默,私人談話也有一種演出的趣致。一次聽他說,在寫詩這件事情上,他是早年結紮,洛夫是高齡產婦。


查閱自己的臉書,亦多次提及瘂弦及其詩。以下權翻舊文,聊表傷逝、紀念。


顯然我非常喜歡〈深淵〉中某個活色生香的意象,2012年2月一則貼文寫:「巷弄裡山櫻樹都開了花,這裡一株那裡一株,總在轉彎的剎那忽然突擊。濃艷,斂垂,碎紛紛在風中,細聽去像是瘂弦〈深淵〉裡說的,『櫻桃的吆喝』。」2015年12月另一則貼文寫:「有一種貓的毛色叫『鞭打櫻桃』耶,天啊,那這隻貓平常咪嗚亂吼不就是瘂弦詩中所謂『櫻桃的吆喝』嗎!感覺好色情。」


2013年3月有則貼文有夠無聊(但真實):「今天早上5:57我發訊息給阿鯨,他在6:38時回覆。阿鯨:『你看我們是不是史上最早起的一對詩人。』我:『是的打破了大家都以為詩人生活顛三倒四的刻板印象。』不過我想,以前那些軍中詩人,瘂弦洛夫商禽,都比我們早起吧。」


2011年6月某次見過瘂公後有此記載:「中午見到瘂弦先生。他說回河南,那裡的人把他當個人物,他立即機會教育:河南真正的大詩人,是周夢蝶哪。回台灣後,瘂弦問夢公,是否願意到河南走一趟?謫仙人乃操豫白曰:我呢,已經算是個死人了,按照你(指瘂)的詩寫的,『死人們從不東張西望』,所以呢,我也不東張西望,死人不對問題表示意見。」


並重貼2014年10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我寫的瘂弦詩關鍵字,其中一個是「死亡」──


〈死亡〉


瘂弦詩裡藏有各式死亡樣態。〈憂鬱〉裡的紅歌女嘻笑地唱著「我快樂得要死了」,這句話可以概括〈深淵〉裡延展打造出來的嘉年華地獄圖。而詩人發現了這種快樂與死之間關係,如同看見金玉內裡的敗絮,生不快不潔之感。 〈阿拉伯〉:「一些時間的斧子在額上鑿著年輪/一些釘棺槨的聲音」,這聲音就是死神的鞋跟。〈從感覺出發〉「穿過山楂樹上吊著的/肋骨的梯子,穿過兵工廠後邊/一株苦梨的呼吸,穿過蒙黑紗的鼓點」,白骨嶙峋的形象,苦梨的呼吸和〈鹽〉裡二嬤嬤走進了「野狗的呼吸」,講的是同一件事。


而在瘂弦少年時代,與死亡最相關者,莫不就是戰爭。〈戰神〉寫戰後的堊土:「在夜晚/很多黑十字架的夜晚/病鐘樓,死了的兩姊妹:時針和分針/僵冷的臂膀,畫著最後的V」,可是這個V是荒年的「黑色的勝利」,死神的豐收季。詩裡說少女死去了,「昨天的裙子今天不能再穿」,可說是瘂弦名句「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的對映、對諷。


朱少璋悼文全文:


敬悼瘂弦先生


《此時,他們,彼處》


2019年,為紀念「大學文學獎」開辦至第十屆,「香港文學推廣平台」特聘專業團隊製作訪問短片。團隊走訪18位與文獎有關的人,包括發起人、評審和得獎者,從而帶出文獎的特色與文獎對個人乃至香港文學、文化生態之影響。瘂弦先生(第四屆文獎評審)是受訪嘉賓之一。瘂弦先生受訪發言在片中20:37至22:34,全片連結在本帖留言區。字幕過錄如下。


瘂弦先生說:


香港的詩人很多,他們有新的野心

希望香港詩能世界化

當然世界化是可以,但還是以香港為主

因為香港可以寫的東西非常多

香港是非常奇怪的都市

各樣的人家,各樣也有

英國統治一百年,後來又走掉

當中的愛恨情仇很複雜,所以值得一寫

我建議年輕人多寫香港

就像我對蔡炎培先生肯定一樣,非常有價值

連我自己都想寫家鄉的事情

我十八歲到台灣,一輩子都在台灣

還是忘不了我的河南南陽

所以我只是想,還能寫就寫下來

老人家一定想家,用老人時代的時間寫寫南陽也是蠻有趣的

短短的幾句話也好

國際化的香港還是要以自己本土化的基調作主

然後再發展,可以有國際的素材在內

但是本土的基調不要放棄


蔣勳悼文全文:


敬悼 瘂弦

寒露過後,大坡池一片秋天荷葉,從綠,一夕之間,彷彿雕塑,轉成金屬的古銅色。

詩人凋零,大概也是如此,肉身成為他們自己不朽的詩句。

敬悼少年時啟發我的詩人瘂弦,永遠記得他溫婉寬容的美好聲音。

「我也不凋零

我也不結果」


鴻鴻悼詩全詩:


〈懷瘂弦〉


你早已習慣

人們把你的自嘲當作瀟灑

悲哀當作浪漫

吞忍當作悲憫

死當作甜

.

你的歌衫披在狗子們的身上

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整門加農砲沉向沙裡

.

亂夢終會把你燒死

春天走過樹枝成為

另一種樣子

.

整整的一生是多麼地、多麼地長啊

那少年把他的劍和名字全給忘了

轉身逆風而上


*除首段外,全詩均為集瘂弦句


洪書勳悼詩全詩:


當年為了定稿,而與瘂弦老師頻繁地往返著信件、傳真與越洋電話,感覺還像是昨天的事一樣。祂的溫暖、敦厚與慷慨,是我一生難以企及的典範。

行板如歌,長路漫漫,深深感謝瘂弦老師在我創作路上所餽贈的一切,也衷心仰祈老師安返天家,與光同在。

-------------------------

〈過街〉

──年初三,兼致瘂弦〈船中之鼠〉及〈深淵〉

教堂鼠,你的天色昏暗。

年復一年在家屋裏遷徙

抱孩子 撿拾命運如麵包屑

在洞口啃著時間 鐘聲便這樣

磨得更小更尖了一些

孩子催促你娶親,圓桌上

燭光都被年頭熄滅。

又一次摸黑領你今年的妻進門

為聾去的年獸立起衣領

盡可能剪下牠的透明影子

周正糊黏在窗紙

備於遺失

而遺失耳語細碎成串 偷渡過想像的大洋

飽盡海風而成瘟疫

你在昏暗但高溫的秘徑小跑 夢裏

裂屍輪上的眼球叮叮作響

再沒人將婚餅換成石頭 狠狠地擲你:

哄堂大笑的是蓬鬆鬆的茅車

還是神意?

攻城器善於拉起地平線的嘴角

旭日熟練嵌入黑夜的高牆

你的披風還覆在上帝的臉上嗎?

雨和鉛雲都恰好守著城 烏鴉盤旋而上

掃滅天光的淚珠啊 也有黝黑冷冽的笑容

不擅於精密運算但嗜於加法

石拱門坍圮如常。

牆角贖罪券早早抽長入雲

繼續讓一把空心的麥穗撒在荒蕪

看著你 神的眼已是深淵

教堂鼠 昏暗的或將未必是天色

爪印細細小小 燒成了灰的鐘聲沿途遺落

直到除夕盡頭

沒有人為你熄燈


楊照悼文全文:


貼一段過去寫的文章(全文收錄在『詩人的黃金存摺』書中)送別瘂弦,一位三十多歲就停止寫詩,卻仍然以詩人身分被感念、存記的傳奇人物。另有當年解讀瘂弦詩作的影片連結貼在留言裡。


如歌的流離──讀瘂弦的詩

文/楊照


1.

我到今天仍然能夠整首背誦瘂弦〈如歌的行板〉。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及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我一直記得年少時期讀到這首詩時,被詩中自由活潑、卻又流盪嚴整的聲音吸引的感覺,記得一邊帶點玩笑意味地唸著詩句,一邊那繁複的,介於真實與幻夢間、介於認真與戲謔間、介於哲學領悟與隨筆塗鴉間的意象,爭先恐後排撻而來,叫人幾乎應接不過來,意象熱熱鬧鬧翻翻滾滾,捲起的煙塵還有半天高時,詩卻已經軋然終止在: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栗在罌栗的田裡


也總還記得,急切地把這整首詩吞噬在腦中,有那麼一個輕狂的瞬間,在奇特的浪漫衝動支使下,曾經對著一個女孩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地就這樣滔滔不絕的朗誦起來……


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些都記得,詩也還能一句不漏地背誦出來。然而就是忘了那個女孩是誰,那個輕狂瞬間到底在怎樣的情境下構成的。


一直到重讀林懷民的小說,才恍然大悟──難怪不會記得那個女孩是誰,因為對著女孩沒頭沒腦背起瘂弦的詩的,不是少年時期的我,而是林懷民筆下的莊世桓。那是小說〈蟬〉下部剛剛開始的地方,莊世桓和陶之青、小范、朱友白、劉渝苓一起到溪頭去玩,不知為什麼莊和劉渝苓落單在亭子裡聊天,劉渝苓唸起Beatles的歌〈Blue Jay Way〉的一長串英文歌詞,大有感慨,〈Blue Jay Way〉感慨完了又讚歎〈A Day in the Life〉,劉渝苓念完,莊世桓「頭一溜,衝著劉渝苓沒頭沒腦地」唸起瘂弦的詩……


劉渝苓不是〈蟬〉裡面最凸出的角色。應該這樣說:跟洗Lux香皂的吳哲、每天吞無數顆藥丸的小范、還有在西門町大街上聽見蟬叫聲的陶之青相比,劉渝苓是最沒有個性、面目最模糊的了。顯然在記憶的運作中,我把劉渝苓遺棄了,然而溪頭霧中聽著「散步之必要/溜狗之必要/薄荷茶之必要……」奇妙聲音的經驗卻流連相隨,進而從紙頁上立體化,錯覺自己才是唸詩的那個人了。


2.

瘂弦經典詩作「如歌的行板」: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及木棉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

陽台、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栗在罌栗的田裡


我可以從頭到尾一字不漏背這首詩,多年來一直如此,沒有遺忘、不會遺忘。而顯然,會背這首詩、會忍不住在某些莫名其妙的場合,突如其來背出這首詩,讓周圍的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只我一個人。


至少還有一個人,我知道的,叫做莊世桓,多年之前,當他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時,在霧中的溪頭早晨,他曾經難扼衝動地,沒頭沒腦對著一個叫劉渝苓的女孩,一句一句背出了瘂弦的這首詩。背完了,換來的是劉渝苓的一聲:「神經病啊!」


幾十年過去了,莊世桓神奇地沒有變老,還是那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沒有在現實中老去,因為他是林懷民中篇小說「蟬」裡的角色,他留在小說中,成了那個時代台灣青年的代表。


那是林懷民還沒有成為文化界「大老」的時代,那是「雲門」還沒有成立的時代,那是林懷民甚至還不是個舞蹈家、編舞家的時代,那個時代,他是個早慧的小說寫作者,也是台灣文壇最年輕的新星。


憑甚麼林懷民成為「大老」?憑甚麼瘂弦會得到特殊的「致敬」活動?為什麼要有一系列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來記錄這些詩人、作家?他們的地位如何建立起來的?他們的來歷是甚麼?


他們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們是有來歷的。我們可以、我們應該回溯去讀林懷民的「蟬」,透過他當時第一手的描述,了解這些人生活與創作的背景。今天我們也可以去讀季季的『行走的樹』,穿越四十多年的時空,試圖了解他們當年的苦悶、疑沮、恐慌和痛苦。


「雲門舞集」成了台灣藝術的頂尖代表,談台灣的藝術表現,不能不提「雲門舞集」,而「雲門舞集」就等於林懷民。但林懷民不是舞蹈科班出身的,滋養他、形塑他的,不是西方舞蹈傳統,更不是台灣原本既有的貧弱舞蹈環境,而是「蟬」所記錄的那個時代的台灣青年文化精神。


「蟬」小說中寫了莊世桓面對的兩段愛情,在其中的掙扎。一段愛情來自一個纖細、敏感的男生吳哲,雖知莊世桓不是個同性戀者,吳哲還是痛苦、無望地愛上了他。另一段愛情則是莊世桓深深地一位叛逆、開放、個性激烈的女生陶之青吸引了。莊世桓徘徊在這兩段都不「正常」,也都不會有結果的感情之間,藉此鮮活地寫出了那一代「文青」的生活、思考與追求。


在那個壓抑、緊張、充滿各種監管恐嚇的時代,在青年苦悶卻又決不放棄追尋自我、發洩個性的情況下,突來一瞬,瘂弦的「如歌的行板」躍上心頭,適恰地帶來了紓解,貼切符合那一代的心境。


淮遠悼詩全詩:


〈鹽之外〉 ——悼瘂弦

天使們嗚咽著把花瓣搖給你。

(2024.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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