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美景良辰 原是似煙像雲——訪何秀萍新書《一陣塵煙》

專訪 | by  曾繼賢 | 2024-01-08

「人生如戲」似是老生常談,作為後輩的我惑而思索:一個人能同時飾演多少角色呢?眼見媒體人何秀萍揣摩著各種劇本:「進念二十面體」創團成員、劇場演員、電台節目主持及監製、填詞人、專欄作家,也因在商台節目《妖獸都市》中獲得「母夜叉」一角,而人稱「叉姐」。她繼《一個女人》後再書寫現代女性多重身分的人生,相隔十年推出散文集《一陣塵煙》,時代變遷,她所呈現的面貌也更為多元。我們約定於見山書店訪談,初時眼前的是一日店長,一開始訪問又退回到何秀萍本身,去敘述關於作家身分的她,以及她自己。


享樂主義印象派自由魂:我是另類


何秀萍在社交平台的個人簡介是「享樂主義印象派自由魂」,首尾兩項很易明,但何謂「印象派」呢?她自稱十分善忘,將事物留一個印象在心中,是她儲存事物的方式;行事隨直覺,迅速截取人與事的好壞印象,是她對「印象派」的詮釋。


《一陣塵煙》四章分別為「輕煙」、「記憶」、「路途」和「變遷」,取自她為獨立樂隊 The Hertz 和 per se填詞的〈末世情書〉和〈逝水如斯〉。縱觀她歷來的填詞作,自1987年達明一派的〈那個下午我在舊居燒信〉後,她的文字多見於一些非主流、小品類型的歌曲、本土獨立樂隊的作品中。


見字如見人,何秀萍自言酷愛獨立樂隊,這跟她早年參與的創作團體「進念二十面體」有關,「當年他們很非主流,很實驗,我也得承認我是一個非常非主流的人,卻又不致於反主流,以前有一個詞語形容我這些不切實際的人——另類。」


談到獨立樂隊,她說起揀選合作伙伴的偏好,「願意獨立地運作的人,就不會那麼容易進入大建制;或者有些人身處於主流機構,但他們擁有一套價值觀、思想是indie的,那麼也好合作。生活艱難,香港愈來愈艱難,很多事情都無可厚非,要合作就更加看重機緣,否則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明白美景良辰 原是似煙像雲


命名為《一陣塵煙》,除了配合意境,也是配合今年見山出版的「一」系列,以及有種承繼《一個女人》的意味。書封配上絨毛般的輕盈觸感,燙金的飄逸字體,而那片青白與灰白像是硝煙四起的歲月,或許只是幾圈注定消散的雲霧。


何秀萍心存明鏡:「人生真的猶如煙雲,很多東西無須執著,而執著的也不必是很堅實的存在,你只要知道它們存在就好了。每天總有些塵埃附身,逐點逐點積聚成我的人生,那陣時的塵埃,我就用這『一陣』藏於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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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遷和記憶,是我們近年無法繞過的主題。面對荒誕的朝令夕改,城市的變遷,我們愈想用力抓緊消逝的記憶,但何秀萍深信時光一去不復返,「永遠去想當年是很不要得的事」。言談間,我知道她堅執一種不變的信念。


轉念之間,她說得份外感慨:「目睹伴我成長的東西消失,一定會感到唏噓」,但黃霑一句「變幻才是永恆」令她為之信服,書中也反復出現類似的調子。世界在變,我們在變,唯「變」不變。她接著又說:「變從來並非壞事,有些事物是硬變,被變;或者我們自變的時候,可以選擇用怎樣的姿勢和態度自變。」


要說抉擇的姿勢,何秀萍以靈動的手勢去貫徹信念——並非煮飯的手勢,而是在歌詞上的。她於1988年為達明一派寫〈末世情〉,2023年則為The Hertz寫〈末世情書〉,同為末世,不知是湊巧還是有意。35年前「明白美景良辰/原是似煙像雲」,如今卻要「穿透了垣牆」去寫一封末世情書,去說「這風光變遷/素願決不變」,「曾經的事情/放心中可更雋永」。前者的「末世」指向九七焦慮,那是昭然若揭的,但後者的末世意義,我們總是難以言說。她感覺至今仍沒有太多人解讀到,但詞意幽微隱晦,將意境藏得更深遠,近乎韜光養晦,她認為這樣也不錯。


結緣在此見山中


何秀萍說自己旅行隨心,甚少周詳計劃;「我做事很ad hoc的,有時花了時間去計劃,結果也未必符合期望,倒不如let it be。」一切隨緣,像最近在韓公幹後遊台北,對應了《一陣塵煙》某節講述她喜歡獨自去戲院的原因,若同場能遇到朋友是種緣分——不期而遇的幸福似乎更吸引她。


十年前《一個女人》由三聯出版社出版,此次《一陣塵煙》由見山書店出版。她再形容是種緣分,不徐不疾地說:「所有人生裡的事情,我都歸納在一個『緣』字,很多事情都是隨心而做,而不是很多計算,但是我很喜歡去遇見一些事情。」


她與見山結緣的時候,仍是疫情的瘋狂時分,但見山依然全年無休,舉辦不同活動,「當初我來買個袋子而已,Sharon(陳莘堯)卻請我喝啤酒相談」,她逕直就問:「這裡請人嗎?」後來二人有了共識,決定由何秀萍擔任一日店長。


何秀萍得知見山書店出版嘉俊的《單人床》,便認為Sharon「具有慧眼去選擇與見山價值吻合的作者,去栽培本地素人的寫作人,像品牌一樣去打造見山的形象,也將本地文化再延展開去。」要不是Sharon一直鼓勵她,我們大抵沒緣看見這本散文集。後來,何秀萍想起曾為《明周》寫過不少專欄,便建議將它們結集起來,並找回《一個女人》的編輯來編纂,《一陣塵煙》便由此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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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當日仍未傳出見山結業的消息,變遷之快如今赫然應驗。她聞訊先是感到錯愕,沉澱過後,選擇沉默,卻向我提起了〈末世情〉,竟不約而同地想起見山的種種「美景良辰」,相信「來日也許重逢」。


船到橋頭自然直 煮到埋嚟自然食


既然世事萬變,不如活在當下,她自言每天都是一日和尚,撞一日鐘。但她從不敷衍生活,在她的成長年代,沒有太多前車可鑒,只能自己去把握機會。她總是處於自給自足的狀態,以致可以瀟灑拋下一句:「不要指望從別人身上得到你所渴求的,就如幸福,就如安全感,應是自己給自己的。」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或許正是何秀萍的底蘊所在,但見旁人的貪嗔痴,熬出疾病,她說倒不如隨遇而安,放過自己。她從容不迫地續說:「很多人的安全感是來自足夠的經濟能力,這是無可厚非的,但這從來不發生在我身上」,與Sharon創業時的想法不謀而合,二人一拍即合不無原因。


這種安全感豐足到「唔知驚、冇有怕」,過盛得令她「沒有危機感」。要形容這種「大無畏」精神,有句俗語尤其貼切,她接受何韻詩的訪問時曾打趣說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煮到埋嚟自然食」,當然後句是出於她對於飲食的喜愛。


夢路姐姐與叉姐


《一陣塵煙》中,最為深刻印象的是〈夢路姐姐〉一節,關於與首位遠赴歐美表演的華人歌星潘迪華的邂逅,十年前的《一個女人》新書發佈會也見她的祝賀錄像,是何種因緣促使她們的友誼?何秀萍說「進念二十面體」是她的indie啟蒙,黃耀明則說潘迪華是「indie教母」。


2003年,何秀萍出演「進念二十面體」的音樂劇場《我愛宋詞之好風如水》,同台的就是潘迪華,二人自此交情漸深。雖然現時潘姐姐「轉數很快」,卻因機能衰退而不得不深居簡出,何秀萍唯有參與編纂《潘迪華——華麗旅程》,整理珍藏多年的剪報,讓我們見證時裝的轉變與潘姐姐的風光,公諸同好。


潘姐姐向來予人優雅高貴的形象,更是華語影壇的一代偶像,想必是很多女性心目中的模範。《一陣塵煙》有形容她「雍容淡定,精明世故」,那麼潘迪華又是否她的模範呢?「她的特質,我學不來,學到一成都發達,但我會去欣賞。朋友之間只要互相陪伴,不必有兩個我,或兩個她。」


粗茶淡飯 也不匱乏


何秀萍在媒體界固然為人熟悉,但她在飲食界也有一席位。有賴母親煮得一手好菜,兒時的何秀萍已是嘴刁,對食物別有一番研究,也對住家菜珍而重之,她深信住家菜能盛載價值觀,在不同地方如PMQ元創方的「味道圖書館」、「油街實現」的「盛食當灶」中揚她的飲食哲學——若然吳爾芙要的是「自己的房間」,何秀萍要的或許是「自己的爐灶」。


在充滿愛的家庭裡成長,她說「長輩還會為我們織冷衫」,父母採取放任式教養,讓她感到更多愛,也學會知足;如今舉手投足都展現著一種隨性,待人接物更無比較之心。不少人視自己的母親為理想女性,但她坦言從來無此想法,僅是嚮往「做返自己」。


信紙為田 筆墨為種


眾多身分之中,何秀萍認真思考,然後採取一種本體論:身分是甚麼?——「我享受做自己,任何身分或角色,都是由本性出發,只是隨著環境不同去轉變、分身出去,你甚至可以說人與生俱來已是一個演員。」


可以分身的角色如此多,寫作於她是怎樣的一回事?她解釋:「寫作,是一種整理自己的方法。」每次寫作要反復修改,如同提煉生活,一邊執拾,一邊取捨,「這個去蕪存菁的過程是一個自我了解的方法,甚至乎是種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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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她回到書店店長的身分,勸喻都市人要多看書。身處影像時代,瞬息間大量事物攝入瞳孔,潛移默化,「我們愈來愈不懂寫字。」她是這世代仍堅持以紙書寫的一員,「像我這樣的印象派,讀著紙質上的文字更有體會」,也在〈沒寄的信〉寫下願望:「信紙為田,筆墨為種」,她渴望種的是世界各地的飲食故事。


縱觀《一陣塵煙》,埋下的是何秀萍的種種過往,而〈沒寄的信〉下款寫著「莫失莫忘,你的友」,彷彿為此書落下了一個註腳,和順地訴說著「母夜叉」其實不必個性兇狠,也可是懂生活,懂文藝,懂飲食,雲淡風輕的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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