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某星期一,台北。
在中華路附近的一間咖啡店樓上,我約了久違的朋友喫茶聚舊,邊聊邊等我們的茶點送來。
剛下飛機放下行李便出來的我,舟車勞頓有點恍惚,只聆聽不說話,友人絮絮說著他的近況和這咖啡店祖孫傳承的故事,咖啡和蛋糕亦出現了。咖啡因到肚,人便醒了一半,回過了神我對幾年沒見的朋友剖白:「甜品」這項目,我會留到外遊時享受,在香港嘛~只在懷疑人生時才允許自己嚐一點點甜頭;話方出口,心頭已感到虛一虛,在香港生活有哪一天不懷疑人生呢?呵哈哈!
既然人已在異地,就百無禁忌,放肆地一大口胡蘿蔔蛋糕送進嘴裡,嘩!這個味道⋯⋯急忙拍了照片傳給一位我們的共同朋友,與遙遠的他虛擬分甘。想不到平日滋油淡定的那位歐洲時區人,瞬即回了一句:「這件餅長得很像三藩市Just Desserts那件呢~」我和台北人會心一笑,傳出答話:「店主乃係從三藩市回流的華僑喔。」放下電話,繼續喝茶吃餅,點的另一款芭樂戚風蛋糕也非常可口的說。
話說回來,現在分別居於香港、台北、巴黎的我們仨,的確有三藩市因緣,台北T和巴黎M是同鄉,不是香港人,都住過舊金山一段長時間,很多很多年前我落腳西岸,M介紹我認識T,成為我第一個當地朋友;他們的甜牙齒肯定比我資深和與生俱來,我其實喜歡吃鹹品多過甜品,也吃不慣美式甜點,太大份了,然而在現已全線關閉了門市部的Just Desserts咖啡店,吃過他們的胡蘿蔔蛋糕和胡桃派(PecanPie)之後,就愛上了那種童叟無欺的味道和賣相,實在而不花巧,三不五時買件回家分兩天吃。那些年連智能電話都未發明,更加沒為巴結影相機而設計的食物。和兩位朋友一起或分開約會也大多選在「不過是甜品」會面。當時誰也不會想太遠的事,沒多久各散東西也不太傷感,畢竟電腦時代已到來了,電郵比寄信送達得快。又因為等待的時間短了,轉眼已十多年。
那夜在迎著濕濕的晩風走回酒店的路上,我感到口腔中隱隱有陣回甘,甘筍的「甘」,那件老派口味的胡蘿蔔蛋糕不至於誇張到「齒頰留香」的地步,我的自知之明亦告訴我,是自我陶醉的幻覺而已,喝了足夠的咖啡和水,還留下的「甘」,大概是某部分的味蕾記憶被勾起了吧⋯⋯
「記憶不過筆記留情人、時、地」,走進酒店玄關的時候,腦中竟兀自哼起這句自己寫的歌詞,我手寫我心,我從來只寫自己相信的事。這天沒有旋律限制我會想在這句子後面加添一隻字:「味」,變成「記憶不過筆記留情人、時、地、味」,存有氣味、味道、風味元素的記憶,於我而言,更加鮮活。食物的滋味,往往連結著時間、地點、人物,單單一道菜,只我一個人獨享,就算多好吃也不能教我念念不忘,必得加上當時的環境、心情、氣氛和同伴,才能令那段時間或短或長,份量或多或少,菜式或豐或儉的進餐過程格外難忘。
三藩市大風,乘風飄蕩的那種煙草味,是獨一無二的;黃昏時從太平洋捲掩過來的濃霧,教街上行人,想找家咖啡店坐下來喝點有酒精或沒酒精的甚麼、吃口甜的軟的甚麼、與萍水相逢的人不著邊際地聊點甚麼。我認識的西岸人都不慌不忙,很易搭訕卻不過分熱情,很多時愛理不理,享受了陽光再算,像貓。啊對了,如果沒有記錯,我第一次看到這句「名言」:“Life is short, Eat desserts first” 是在Just Desserts的牆上。那時節我在週末去農夫市場買菜時結識了一對朋友,帶我喝我的第一杯藍瓶子咖啡,在仍是推著攤販車做買賣的攤檔買來禦寒,我們一直相交至今,雖然隔了千山萬水,每有機會見到面還是一如既往,在飯桌上談天說地,在咖啡座裡推心置腹。
別人的記憶是沒有我這般油膩的吧?新上市的優質鴨膶腸買回來,先用冷水將糯米泡3小時,瀝乾水,加上全部切得細細的冬菇蝦米瑤柱和臘腸們,澆上生抽老抽生炒一大盤臘味糯米飯出來招待朋友,去年秋天吃過的人今天還津津回味,而這個做法是當年一位來探我的朋友在三藩市我家廚房炒過給我吃之後我向他討教的,輾轉到今天,我的生炒糯米飯師傅已移居英倫,將食譜繼續傳授給有緣人了。這些年過去,如今為了健康的緣故,嗜吃糯米的我限制自己的糯米攝取量,只留給一年一度的兩隻端午糭子和秋冬的兩匙生炒糯米飯,而留下過這些味道的人、時、地,我都記得住。
說來我這人最務實的一方面,可能就是設法吃飽睡足,想聊天的時候找得到朋友。
在這個清不如水,明不如鏡的香港秋天,我還記得起在何時何地跟誰誰誰吃喝過甚麼,不敢說我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