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壞時代開一扇窗,別放棄僅有的善良——訪《窄路微塵》導演林森

專訪 | by  蘇麗真 | 2022-12-28

這幾年的世界很壞,用《窄路微塵》主人公窄哥的口吻講,是「好閪」。社區被重重圍封、劇場戲院關閉,遊樂場被拉上封條,口罩遮蔽了彼此的笑靨。香港人大歎:為何時代選中了我們,時間卻不站在我們這邊?抱著大疫時代的愁緒,《少年》聯合導演之一的林森,在新作《窄路微塵》拍出一個古肅的清潔公司老闆窄哥,遇上一個浪蕩的年輕單親媽媽 Candy,兩人相濡而沬的故事。電影作為獻給香港的影像情書,寄托了在壞時代中對善良的堅持,像是冬夜裡一杯手搖暖飲般窩心,也是導演送給在疫情期間去世的爸爸的一份最後禮物:「我們連一粒塵也稱不上,上天不是常常看見我們,不過不要緊,我們能看見對方就可以了。」


光觸媒的羅曼蒂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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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路微塵》劇照)


肺炎席捲香港,人人加倍注重衛生,公眾場所日夜消毒,造就清潔工霎時成為城市受關注的一群。八十後青年、「社運老馬」林森以人文關懷起家,《人在皇后》紀錄保育運動足跡、《綠洲》探討活化工廈政策、《仇》拍的是茶餐廳老闆,今次《窄路微塵》繼續聚焦民生議題,男主角是清潔公司東主窄哥。「清潔工這個工作好有趣,通常他們工作都不被看見,或者收晒工的狀態,四周寂靜,自己一個人默默工作,好有電影感。」電影首幕即看見窄哥要穿上全套保護衣,執起消毒噴霧,煙霧瀰漫的浪漫畫面。林森說,起初構思的窄哥年紀大少少,本身設定 50-60 歲,後來發現這個年齡層已見慣風浪,人生的變化較小;於是調整角色到四十歲,年輕力壯,一生精做一門手藝,一遇轉變,對於中年人而言有更大的戲劇張力。


為求塑造角色準確,林森他們事前做了不少資料搜集,了解清潔工的技術、器材、用語等生存狀態,當時聯絡到數家蚊型公司,其中一間像戲中的小飛俠般一腳踢,他們很多會因應工作規模再請兼職,因此也有不少生活用品放在辦公室。他們發現清潔公司老闆普遍比想像中年輕,三、四十歲都做緊,本身以為老人家才會做清潔,真實接觸卻發現很多後生也入行,「有些十多二十歲也會做。」其間他們發現一名清潔公司老闆同合作伙伴的相處模式大異其趣,「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請了一名女士合伙,女士又會在辦公室煮飯給男士,女士又會自發接 order 外出工作。」他和編劇都覺得幾有趣,便成為戲中窄哥和 Candy 的雛型。


古肅中坑碰上浪蕩辣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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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路微塵》劇照)


在未有《窄路微塵》這個名字以前,導演跟編劇都習慣從人出發建立劇本,電影暫名叫「窄哥」,「未開始有故事大綱,傾了一些花名,大概知他是一個甚麼質地的人,比較古肅,不懂表達自己感受的中年人,對他來說,無乜路數,生活圈子好狹窄,不如個花名叫窄哥。」至於為何戲中清潔公司叫小飛俠,並非長不大的彼得潘,而是日本的小飛俠阿童木,導演解畫因為現實中有一間小露寶,因此照辦煮碗,想到以阿童木作為電影中虛構的清潔公司,設定是窄哥小時喜歡看日漫,是有著童真世界觀的一個人。


至於由文青女神袁澧林飾演的年輕單親媽媽 Candy,角色參考自很多不同人物,其一源自林森太太母親。太太在單親家庭長大,由細到大都沒有見過父親本人,母兼父職,要打兩三份兼職養大她,小時曾住劏房。劏房甚至連窗也沒有。林森說認識太太之後,覺得單親媽媽很不容易,因此希望將這些困難、辛酸在大銀幕中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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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路微塵》劇照)


戲中 Candy 花枝招展,有著與基層身份不搭調的閃亮日系打扮,又似今期復古流行的花孩子(flower child),被人戲稱為 MK 妹,令人想到美國導演辛貝克的《歡迎光臨夢幻樂園》(The Florida Project)。林森解釋,Candy之所以性格跳脫,是因為當時在兆基創意書院教電影,接觸到一些後生過他廿年的同學,「書院的同學仔令我大開眼界,原來他們會這樣穿著衣服,這樣打扮,或者性格我行我素。我成日想,著到咁花枝招展返工會不會麻煩?他們不理世俗目光,做自己。十堂有九堂都是睡覺的,即使走堂也不理會出席率,不及格就不及格,很自我,代表了一代人的價值觀。」


踏實、古板的中佬窄哥,遇上愛走精面的辣媽 Candy,性格迥異的兩人,角色衝突是明顯的,像開首他便質疑,她湊住個女,自己卻仍未大透。導演說,「希望透過劇本故事有一些鋪排,希望觀眾感受多些,一個咁質地的人為何會這樣做?應該去問,佢做了一些決定,被人道德非難,犯下一些禁忌,但誰令她走到這一步呢?她是否真的有選擇呢?都想透過這故事讓大家反思,對身邊人亦然,批判他人前我們會否再多思考一點。」

情迷舊區 窄巷有愛


《窄路微塵》編劇由鍾柱峰擔當,是演藝學院時期的師兄,比林森大兩屆,曾在港台外判劇合作,後來發覺大家都住深水埗,近水樓台,他笑言兩人合作「欲罷不能」:「大家喜好和思路相似,鍾意從人物出發,生活化的故事,擅長從情節出發。」林森對深水埗相當有感情,描述新移民和少數族裔情誼的畢業作品《暉仔》就取景於深水埗大南街一帶。他和鍾柱峰碰巧同住深水埗,閒時習慣邊散步邊談,以城市實景構想場景。


政府常賣廣告宣告工廈不可以住人;戲中的 Candy 和女兒細朱正正屈居於工廈劏房,連一扇透光的窗也沒有。林森說拍攝首選場景是大角咀,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近旺角但又略嫌隔涉,當區有工業、有殯儀業,新舊樓宇交集,又有市區重建的背景,品流又相對複雜,是一個很有電影感的社區。無奈因為疫情關係,他慨歎疫情高峰期,就算有錢仍未必租借到地方,製片組在大角咀找不到理想的拍攝場景,後來在土瓜灣找到電影中窄哥公司的工廈單位。「我跟攝影師上去睇景時發現啱心水,望出窗外就見到木廠街,對面夾十三街橫街窄巷,覺得跟故事有相似的質感。之後場景圍繞土瓜灣展開,因為想電影營造到社區的感覺。」


與黃衍仁廿年戰友 金馬得獎如人生走馬燈


提到《窄路微塵》的靈魂人物,黃衍仁絕對功不可沒。他除了擔任本片配樂及主題曲〈在路上〉,更為電影命名。林森笑言在「窄哥」以外有想過一些「kam」名,如「錯在一切如常」、「天闊地窄」等,後來監製找衍仁出馬,看完劇本後,電影方被正名為《窄路微塵》。


林森跟黃衍仁知交超過二十年,在校園、社運現場、片場都一起掉下過不少腳毛。二人原是中學同學,少年時不太專心上課,反而喜歡去圖書館借書,或者自己借 CD、VCD,一起交流音樂、電影,後來他們夾了band,衍仁彈唱、林森是鼓佬。九十年代流行 DV 機,他們開始拍 home video ,也拿回學校拍,當時柴娃娃拍一些故事短片參加 ifva青少年組,得了人生中第一個獎,片名已經忘掉。「原來自己構思的故事,拍出來會有觀眾睇,會有人回應,自己都想繼續拍一些東西給更多人看,之後才輾轉入APA 。」想當年接觸的電影或音樂都是不太主流的,外國的搖滾樂比如 David Bowie,也接觸到不少電影大師,比如寇比力克、尚盧高達,認識到法國新浪潮電影,「中學時點會知係邊個,但那段時間有興趣接觸。」


林森的姊姊是學聯委員,當年猶在的自治八樓是他們年少時的蒲點,那裡有band房、有黑房、有剪片的房間、有漫畫空間,給那時社會運動參與者交流,「是一個以文化藝術講議題的地方。」他們當初想上去學結他,湊湊米氣,最終結他倒是沒有學成,卻習染到一身文藝「所以學習文化藝術,並非讀書讀出來,而是透過接觸,不是很正統的過程,全是口耳相傳﹐有人在拍片剪片,你又走埋去問佢,透過人與人之間關係誕生。」


談到電影配樂的合作,林森坦言較少用言語溝通,因為大家一起成長,很多默契已在以前建立了,「根據主要的角色給予我們的感覺,剛強有力的,還是掙扎求存的人物,首先配甚麼類型的樂器,要怎樣的聲音質感,後來選擇了 acoustic 木結他,ukulele 音色比較清的樂器。要有力時可以有力,掃chord時有另外的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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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有一暗淡的出口

每一小步仍在努力尋求

不需要配給的自由

小伙子 勇敢地成就

——〈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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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也有入圍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的〈在路上〉,並非黃衍仁一人手筆,乃是出自本地獨立音樂人曾永曦 Wilson。作為社運老手,林森介紹〈在路上〉是從前居留權運動時,一些小朋友在香港滯留,不能正式讀書,在港無所事事,甘浩望神父舉辦「居權小學」,讓小朋友去上學,其時 Wilson 作了一首歌給小朋友,十幾年後被黃衍仁發掘,與 611 翻唱。


今年金馬,張繼聰和袁澧林雙雙入圍最佳男女主角,〈在路上〉並非原創歌曲,他們澄清後退出該組獎項,剩下入圍最佳原創音樂,當大會公布兄弟得獎時,林森彷彿有種開心過自己獲獎的感動:「似是 flashback 人生走馬燈,飛返前往讀書的時間,跟大家一起做自己喜歡的事,夾band 拍短片。都對得住自己,那時想做的事情,而家在做緊,同大家成長的夥伴都在做一樣的事情,所以有點感動。」


挑戰商業片公式 點到即止的感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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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路微塵》劇照)


近年港人常吐嘈「暖心故事」,然而《窄路微塵》帶出的正是在疫境之中要相信善良,如此正能量的表述,是導演刻意而然。林森說,世界好閪,這幾年來社會變差了,「是否跟社會一起差下去,有些底線應該守住,還是應該放棄?」片中金句:「個世界好閪,唔等於你要做個閪人。」林森笑說曾經怕粗口過不了電檢,是否應該文雅點找委婉詞代替這個字。思前想後,覺得最貼切都是這個「閪」字:「『這個世界那麼壞』沒有了那道力。」


從相濡而沬到相忘於江湖,男女主角關係點到即止,不落入情情塔塔的俗套,有否挑戰港產片公式的意味?林森說他們編劇本時,開宗明義不想明確刻畫出感情線,但由於他們光是寫劇本,沒能夠站在演員的身份思考,至於開鏡後演員代入角色,從角色的角度去想,這場戲或接下來的關係是如何呢?大家走得幾遠幾近?是每天開鏡都會問的問題。林森形容這種互動十分「有機」,「好像大家 follow 個角色去建立彼此的關係。」就像張繼聰覺得可以走埋一齊,但 Angela 覺得不會,由於電影的日程絕大部份順劇情拍,因此可以邊拍邊按住角色走向再去決定兩人的距離,最終他們一路拍落去,大家有共識,不需要太多情感依附。「大家可能會期望愛情線,俊男美女,想大家focus故事裡面對大家的關心,未必一定情侶才對大家好。人有好多不同的關係,不同的狀態。我們都覺得現實,對一個人好,跟對方一起合作一定有情感產生。有好感,想對方好,但不是下下都要走埋一齊。」


林森成長在一片共治共議的土壤,這位「暖男導演」非常重視演員的 input,並不是他說甚麼演員就做甚麼,演員也有建構演出的話語權。「好幸運好感恩跟一班好好的演員共事,他們很相信故事,一齊去傾,不只關注自己角色,對於故事的人物,給予了多很有用的意見,很進入到角色的世界去思考。」譬如電影中的細朱董安娜第一次演戲,沒有經驗,林森在拍攝的時間看到她飛快的學習能力。比如說最初窄哥拍門大興問罪之師的一場,導演擔心只是拍攝的頭幾日,擔心演員未進入狀態,而且牽涉小朋友戲份,當場要導戲,叫安娜如何交代氹返媽咪,拍攝時所有對白都是她自己想的,最終安娜摟抱媽媽的肩,是為一幕真誠演出,林森表示跟場記在屏幕監察時,「感動得流眼淚」,因為角色終能活現眼前。「寫了那麼久的角色,之前只是紙上談兵。但開機那一刻的情感是真實的。人物是虛構的,但在戲裡面的感情是真實的。」


至於片中窄哥與英姐的一段,是他送給爸爸的一段影像情書。林森父親生前在魚檔幹活,活脫脫是基層人物,而喜歡賭馬的確是他的寫照,他認為人渴望改變,賭博對於基層人物來講,可能是一個改變人生的機會﹐只能夠透過虛幻的希望去努力生存,就如我們渴望中六合彩一樣,渴望天降橫財。爸爸在疫情時因病過身,然而因防疫政策未能見最後一面,林森經歷生離死別的突然,霎時要接受他的死亡,亦有很多日常事務要處理,包括申領死亡證、搞殯儀等等,第二日又要返工,因此他將感受放進故事裡,窄哥和英姐之間的含蓄的愛、英姐過身後窄哥要面對的狀況,借自己經歷創作,將這個故事獻給爸爸。


敬業樂業 清潔工人的自我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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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路微塵》劇照)


活在 2022 年的香港,每天追新聞也無比虐心,官方唱好香港人未必受落,但當我們看見《窄路微塵》那便條貼、那茶餐廳和那熱狗店,的確令人暖進心坎裡。林森說:「經歷了兩三年,包括社會狀態很多各方面的轉變,特別是疫情令生活有很大改變,是很辛苦的,包括自己亦如此,感覺到生活很壓抑,好像沒有出路,防疫政策令公園圍封,戲院亦封了。生活能夠尋找快樂,或者能夠抖氣的空間都被關閉,連很小的空間也沒有,這些積累的感受,電影是刻意的處理。」


林森說,希望大家可以常態一點面對事情,每個人都在不同崗位,堅持自己專業所信仰的價值,做好本身做好的那件事。電影尾聲,窄哥馬死落地行,當上夜更商場保安,商場中央有一堆被圍封起的嘔吐物,同事叫窄哥留待明早交由清潔工解決,事不關己,己大可以不勞心,他卻選擇執起掃帚。林森解釋這幕,可以讀為全片的首尾呼應:「清潔是他一直以來最熟悉,入骨的工作,面對緊一些困難,甚至轉埋工,但以前的底蘊、那種根沒有改變,佢大可以選擇置之不理,因為他工作的身份不同了,但他決定走返去,佢對於自己的一種價值,亦是維護其尊嚴。」雖然窄哥已不是一個清潔工,仍然惦記小飛俠的宗旨,為城市人的健康和安全善後,令人記起電影首幕一張便利貼:「身體健康,天佑香港」以及過了期的錦旗:「清潔團隊,造福社會」。


前作《少年》未能在港公映,今次《窄路微塵》是他參與 mm2 新晉導演計劃的首部個人劇情長片,出稿時他已移民英國半年,在聖誕前匆匆來港受訪、謝票,又要趕飛機到歐陸過節。談到移民的源初,毫無懸念是為了下一代著想。身為兩兒之父的他表示細仔於 2019 年出世,開始懂事時已戴口罩,在口罩世界中成長,為了他們的童年,可以自由奔放地去公園玩,不用戴口罩,不用上網課的地方成長,因而離鄉背井。落地後發現遍地「英移」,可以說佔了英國電影市場一些比重,因此未來亦希望留英發展,拍攝海外港人的故事:「問自己的問題,問離港港人的問題——如何想像自己的根。」離散之年,大家殺青過後便各散東西,林森選擇以減法法則,減去一些情感的累贅,選擇為結局留白,給予觀眾想像空間和在現實世界續寫故事的可能:「它不是一個 happy ending 的故事,但你會見到經歷起碼仍是 positive,不知道之後會否走向更差,但仍然可以照行多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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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麗真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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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麗真

素食女子,喜歡文字、電影、音樂、旅行、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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