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皇都故事 編寫我城歷史——訪《尚未完場》導演徐岱靈

專訪 | by  王瀚樑 | 2023-07-06

《尚未完場》中的主角歐德禮(Harry Odell),是曾叱吒一時的娛樂大亨,香港的文藝拓荒者。時至今日,他的名字卻似被遺忘。徐岱靈與電影另一導演祁凱達卻因對這段歷史的痴戀,執意把歐德禮的故事拍成電影,讓他的名字在歷史洪流中不致湮沒。「自己歷史自己寫」,是電影中的對白,也是導演徐岱靈拍攝這電影時的感悟。「我想大家愈來愈意識到,歷史中很多東西被埋藏了。歷史是汰弱留強的,沒有人去說的話,真的會被世人遺忘。」電影名稱定為《尚未完場》。因為她相信,只要有人願意記得,我城的故事仍然尚未完場。


寂寂無聞的娛樂大亨


《尚未完場》以2016年發起的皇都戲院保育運動作為切入,帶出戲院創辦人歐德禮的一生。歐德禮是俄裔猶太人,在埃及出生,早年於上海受教育,十多歲便離家出走到到長崎跳踢躂舞為生,又曾到法國參與一戰,之後來港定居。二戰爆發後,他亦曾參與香港保衛戰,更曾淪為戰俘,被扣押在亞皆老街集中營之中。戰爭結束後,已屆中年的歐德禮毅然投身娛樂事業,從事電影發行,於1952年創辦皇都戲院的前身璇宮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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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後經濟蕭條,百廢待興的香港,欠缺文化表演場地,在沒有大會堂的年代裡,他把璇宮戲院打造成「民間大會堂」,不惜工本把國際級演奏家帶來香港表演,包括小提琴家Isaac Stern、大提琴家Pierre Fournier、拉丁音樂大師Xavier Cugat等等,令香港首次成為世界頂尖演奏家的匯聚之地。1957年,歐德禮終因虧本而需出售璇宮戲院。但他仍沒有放棄推廣古典音樂,繼續在香港大學陸佑堂等場地舉辦音樂會,又推動政府興建香港大會堂。歐德禮一直堅持把世界一流樂手引進香港演出,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歐德禮對香港藝文發展影響深遠,在他的年代中,是大名鼎鼎的娛樂大亨,但在今日,他的名字已變得寂寂無聞,他的後人也已離開香港。在電影之中,祁凱達為了追尋歐德禮後人的下落,曾經如大海撈針般在網上搜索,最終竟在購物網站Amazon上得到回音。他們又親自到訪歌手張敬軒的大宅,讓歐德禮家人可以回到歐德禮曾居住的二級歷史建築Alberose大宅之中。當張敬軒遇上歐德禮,仿如兩名對音樂痴迷,對時代造成影響的知音人在電影中隔世相遇。


香港人的開墾精神


電影以祁凱達、徐岱靈追尋歐德禮故事的角度展開,呈現他們團隊在茫茫大海中發掘歷史的過程。在過程中,他們逐漸發現歐德禮這個名字,與本土文化間各種微妙的牽連。徐岱靈形容追尋歐德禮的故事,尤如「芝麻開門」,可以讓他們進入一個寶藏。例如《阿飛正傳》中的經典一幕,張國榮對鏡獨舞的配樂,便是歐德禮當初引入香港的Xavier Cugat所演奏。當年的演奏會令在場的潘迪華留下深刻印象,在她介紹下啟發出王家衛的創作。又如電影中描述,歐德禮曾邀請「世界口琴之王」Larry Adler來港演出,他在皇仁書院舉辦演奏會,抱怨窗外的電車聲響太過嘈雜。在Larry Adler的演奏會上,熱愛口琴的黃霑亦是座上客之一,間接啟發了他的音樂創作。仿似香港的傳奇故事,就是誕生於這個久遠的時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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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每位觀看完《尚未完場》的觀眾,也會對兩位導演對歷史的痴迷執着,鍥而不捨的精神感到敬佩。徐岱靈坦言,在拍攝電影時也不時面對自我懷疑:為甚麼要花這麼多心機去找尋這個人的歷史?為甚麼觀眾要花時間來看這套戲?歐德禮的故事,對今天的香港人有甚麼意義?「我覺得這部電影是一個溫暖的提示,告訴我們,曾經香港是充滿開創性的。也就是戲中所說,那種開墾的精神。我覺得這種精神到今天一直都有,只是社會發展到某個階段,很多條條框框自然生長出來,令我們無法開創。但我經常覺得,懂得『執生』的靈活性,從來流在香港人的血內。」正如電影中講述當年歐德禮創辦的璇宮戲院,早上是新馬師曾、粵語長片,晚上是世界級小提琴家。所有事情都可以在同一個地方中出現,這就是那些年的香港,也就是使徐岱靈着迷的那個時代。


歷史是一個不停重覆的過程


《尚未完場》在2018年已開始拍攝,但因為社會運動、疫情等原因停滯下來,重新開始製作是在21年之後。徐岱靈說她回望這套電影的感受,與當初已大有不同。「有些訪問其實已做了很久,到21年回看這份transcript,是完全不同的心情。那種感觸是入心入肺的。我突然看到戲中所說的開墾,不只是50年代的開墾,而是香港人在過去幾年間的開墾。如果沒有這些年份走過的沉澱,電影的層次不會那麼豐富」。


在電影的結尾,流行文化學者吳俊雄為電影落下註腳。他形容那個時代的香港,首次與世界的文化相遇,香港尤如經歷初戀,第一次如此愛上自己。如今的香港,是否仍存在這種「初戀精神」?或許在很多人眼中,香港已是他們的舊情人——曾經深愛,但如今不忍卒睹。徐岱靈說,「我覺得初戀只是一個說法,讓大家去思考對香港的感情。很多人的初戀都是bitter sweet的。雖然可以很苦,但你永遠不能忘記它。我想歷史是一個不停重覆的過程,雖然它的內容會有一點不同,但很多重點沒有改變。我們的社會處於困境,難道戰爭過後那段日子不是嗎?歐德禮其實沒有做甚麼偉大的事,他只是一個傻傻的人,可能在戰俘營中感到人生需要一些轉變,於是之後就去做他喜歡做的事,然後一直做下去。其實他很啟發我,可能大家所經歷過的也很慘,但如果想繼續在這裡生活的話,你的態度會是怎樣呢?」也許世界從來沒有變好過,真正令人愛上這個地方的,是這個地方上不同年代的人,從來沒有停止過去做自己所相信和所愛的事,令人對它如此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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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站在公路和商場裡說故事


徐岱靈形容所謂初戀,是「它給你的震撼,令你之後走的路裡面,也不能磨滅的第一步,從而去孕育第二次和第三次」,這也是她的自身經歷。徐岱靈早年曾參與皇后碼頭保育運動,往後在香港電台擔任《鏗鏘集》編導,今天成為《尚未完場》導演。回想起最初,徐岱靈說,年少時參與的保育運動,對她影響深遠。「保育運動在當年是一種突破,令我改變了一些對這個地方的看法。他們的敘述令我思考,這個地方對我來說的價值、意義是甚麼。可說是我前半生種下的養份,讓我一直帶着這個想法走下去。」當年她在皇后碼頭中,其中一個深刻的畫面是,在論壇中朱凱廸持着咪說:「我不能站在公路和商場裡講我剛剛說的故事,我一定要站在皇后碼頭、愛丁堡廣場、天星碼頭來講香港人爭取人權的故事。」


回想起這段好像已是一個世紀前發生的往事,徐岱靈不禁說,「確實如此,不論我說歐德禮的故事、皇都的故事,如果沒有了這些建築,我站在這裡還能夠說甚麼呢?」如今皇后碼頭已成為公路,曾經留守的人也已消失,但話語中的信念今日看來依然震撼。或許是當初種下的種子,讓徐岱靈後來和祁凱達等朋友創辦了「活現香港」,設計以文化導覽為主的「行街團」。然後他們發現其中一個「行街團」的景點——北角皇都戲院,也即將面臨清拆,仿如歷史重演般,他們只能看着承載歷史的建築消失於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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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去試一下吧,做一個保育皇都戲院的運動」祁凱達當初只是在群組內說了一句。徐岱靈回應:「好吧」。結果他們成就了香港保育運動中難能可貴的成果:令原本被古物古蹟辦事處建議評為三級歷史建築的皇都戲院,提升為一級歷史建築。但他們依然未敢怠慢——被清拆的皇后碼頭,亦是一級文物建築。於是他們追尋下去,發掘出更多皇都戲院的歷史意義。後來他們找到有關歐德禮的歷史資料,徐岱靈形容「已經超越了本身戲院的意義。他雖然已經不存在了,但透過他的人生,讓我連結到香港在戰前,到50、60年代的那段時空」。於是他們決定要把手上的資料拍成紀錄片,由此出現《尚未完場》這部電影。


尚未完場 請候片刻


《尚未完場》這個片名,源自徐岱靈和祁凱達在昔日皇都戲院中看見的一塊牌,徐岱靈笑說是「歐德禮顯靈贈個片名給我。我覺得是一語道破,說現在我們仍是可以走下去的」。尚未完場,是她深信的四個字。「我看見很多有才華的人,做很多自己喜歡做的事。這麼多人在這裡耕耘,誰人可以說香港已死呢?我真心相信這四個字是成立的。」那塊牌上,在「尚未完場」下面,寫着的是「請候片刻」。「有些事是不能心急的,歷史是會不斷重覆,沒有一種狀態是永恆的。總有些事會發生,只是不知在甚麼時候」。是的,我城的故事尚未完場,還請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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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完場》7月將於M+戲院作放映,詳情:https://www.mplus.org.hk/tc/cinema/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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