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進入場地,空間被間隔出層疊、錯落的走廊。今年五月起,位於鰂魚涌的Para Site舉辦群展《擱 角 覺》,展出七組藝術家的作品,圍繞「擱置、角色、覺察」這三個關鍵概念, 「希望走進展覽空間的觀眾先把對觀展的任何預設都擱置,藉此叩問展覽中不同持份者的角色,嘗試探索觀眾、藝術家與策展人之間被動既主動的權力關係。」
筆者並不熟悉這七組藝術家的慣常風格,故沒有對他們作品的預設,藉由無知的視角進入他們的作品,反而擱置了習以為常的觀看方式。在以身為度的觀展過程中,創作/創作者的定義被模糊了,循環往復的角色演替中,觀者可以覺察自我和他者的存在。觀眾、作品、藝術家之間,時間、空間、城市之間,對話的網被織了起來——創作的中心、歷史的中心、城市的中心隨之紛紛消融。
觀眾進入展覽空間,自然而然地將自己代入觀看和傾聽的客體位置;相對地,作品、作者則是現場的主角。然而,是次展覽挑戰了這種主次關係,邀請觀眾共同創作,賦予整個藝術空間以公共性。
最明顯的創作場域是每個作品旁的牆,牆上貼著不少標籤,一部分是印刷的,其餘是手寫的。印刷標籤中,有幾個介紹性信息用紅色括弧標註出來,包括作者、作品名、材質、尺寸等基本資料;其他部分則是作者對作品的簡述、理解、感想、反思等。另一邊廂,手寫的標籤則是觀眾所作:聯想、回應及反駁皆有。它們有些整齊列在其中,有些出現在偏離貼紙群的遠處,有些甚至橫跨或堆疊在其他字句上面。
在這個二維牆面的公共領域,創作者和觀眾的想法混雜一處,以往站在舞台中心的作者與大眾平起平坐了。甚至,手寫標籤的形式和內容更加跳脫搶眼,反而佔去了風頭。《池糖》是劉學成的作品,燈光下,亮部和暗部的對比強調了砂的顆粒感,閃爍的糖粒上投射了作者對回憶和慾望的探索。觀眾則有各自的想法,墻上的一張貼紙寫著「Where is the ant?」,緊接著不遠處就有另一張貼紙寫著「←Asking the same」。在方寸之間,對話發生在人和作品、觀眾和藝術家,以及觀眾之間。
創作的中心由燈光聚焦的藝術品和藝術家慢慢移開,觀眾的身份也從旁觀者演替到創作者,模糊了二者的邊界。
歷史常常以關鍵現場的形式呈現,具體的時間和地點,然而劇變總是隱身在連續和漸變之中。周俊輝的《西洋菜街/奶路臣街》和《西洋菜街/亞皆老街》是兩個跨越近20年的作品,紀錄了自2004年以來,兩條繁華街道的變遷。在店舗、街道標記、廣告牌、交通燈等隨時間流轉的過程裏,人與時間、空間的連結亦不斷變化。
在這個裝置中,藝術家將同一位置的相片按照時間順序疊在一起,每揭開一頁都在翻看上一個時刻的歷史。看似毫無意義的街景,連點成線,形成連續的「歷史」。其實歷史的中心已經不再是某些重要時刻,而是每一個人在不同時刻與此地的相遇。
某幾個位置上堆疊的照片格外多,即是作者在此處的記錄格外密集。筆者觀察到,其中一處是一個沿街的廣告牌,最上面的一張是「警察招募,請即投考」。逆著時間回溯,有「全民反恐,見疑請報」和「晨光警聲」,再之前的是「香港警察微信號」和「警車誌」,更久遠的則是電子產品和電影廣告。像是旺角的編年史,固然,有更令人刻骨銘心的事件發生在廣告橫跨的時間線內,但這靜默的宣傳正正訴說著另一種形式的「歷史」。
五光十色的維港作為香港最負盛名的景點,是外界對香港最簡單直接的想像之一。然而,城市的內涵絕不僅限於此。
作品《室內燒炭真香港寫生比賽》中,藝術家邀請觀眾透過展牆上的孔來觀察香港,並在室內寫生。每個孔洞中的香港皆不是高聳的地標建築,而是鲗魚涌的尋常街景。同中有異的是,孔洞之外的木板,不同程度地遮蔽視野,可供觀察的範圍則或隱或現。
這些孔洞的附近,亦有觀眾所貼的標籤。自最右起,筆者看到了「內有希望」和「前有絕景」,亦有高高低低的另類視角。最左則是名為「Goodbye, friend」的孔,湊近一看,它被完完全全遮擋。看到的一瞬間竟有些傷心,像是一種起承轉合,仿佛真的說再見。狹長的空間裏掛起了風格各異的「真香港」寫生,那甚麼是真香港?哪裏才有希望?一個個懸置的疑問,被其中一副畫作解答,畫上寫著,「This is our Home Kong」。
家是香港,於是懸浮的繁華奇觀讓出了「真香港」之名,而日常景觀重新成為了城市的中心。
策劃一個將風格迥異的作品嵌合在同一主題之下的群展的確不容易,《擱 角 覺》藉由開放的觀/參展形式,營造出一個去中心化的對話場域。
行完全程,筆者仍能見到「大台」的蹤跡。《批評C&G大賽選舉》,顧名思義,是藝術團體C&G徵集大眾對其作品的批評,再邀請公眾票選出最佳。粵文導賞更赫然寫著,「呢期有個特別選舉,就係特別在我哋有分但就無得參選」,更有「公平、公開、公正、非小圈子」「不會秋後算賬」云云。藝術空間內的公民實踐,似乎為我們的公共領域拓開了小小空間,試圖在政治紅線遍佈的香港,以投票紓解投票。
然而,如同其中一條批評所言,如此「批評」更顯被批評者的高高在上。如果這是一種對話,為何沒有雙向的交逢?如果這是一種對抗現實的隱喻,為何沒有對抗之後的改變?此件作品似空有投票之名,卻並未呈現投票背後的權力。不論被批評的對象是C&G或是社會現狀,這對象選擇「開放地接受,輕鬆地撇開」;而執筆批評的、觀看批評的人,仍然是被排除在外的邊緣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