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老師誨人不倦,退休之後,對教育的關懷更是有增無減。縴夫將一個地方的人事物運送到第二個地方去,小思自比縴夫,多年來藉著教育將對文學與香港的愛傳承下來。小思接受訪問,最早談的就是推廣閱讀,她的大絕地圖炮。別人看小思老師是嚴師,但她卻「發明」了一些怪招,讓閱讀與學習變得輕易而有趣。
(虛=虛詞;小=小思老師)
推廣閱讀靠怪招
虛:現在的學制變得很複雜,即使是不同學校的老師,把握的程度都各有不同。你為文學奮鬥多年,那背後最大的動力又是甚麼?
小︰不是說我為文學奮鬥了多年,應該說,我為推動文學閱讀奮鬥了多年。歷來閱讀這項活動都是需要推動的,而現在更需要大力推動,因為閱讀已變成了自礙於人的行為。很多人都說現在教文學的老師很吃力,我承認我是比較幸福的,我很感恩,因為在我從事教學的過程中,我遇到的多數是喜歡閱讀的人,他們喜歡閱讀,路就較易走,也走得更廣更遠。現在最困難的是甚麼呢?就是要適應年輕人的愛好和興趣,要思考如何切入才能引起他們閱讀的能量。網上的能量比實體閱讀要大,但我始終覺得,人總會在某個時期,希望讓文字進入其生命,最重要的是如何讓他開始。這不是我的力量能夠做到的,反而要從家庭培養開始,到小學到中學,以老師的能量去影響他們。
虛︰老師可以怎麼做呢?
小︰你不能迫他們讀書。我最怕一件事,你想「害死」一位作家,最好就是叫中學生讀他的作品並撰寫讀書報告。這關乎選書的問題,選的書跟他們的生活經驗距離太遠了,他們都沒興趣讀,因此最重要的是理解學生的個性,然後介紹適當的書讓他們去讀,有時我甚至用怪招去吸引他們閱讀。我不喜歡別人叫我介紹十本好書,因為我喜歡的書不等於學生們會喜歡的書。
虛︰怪招有哪些?
小︰我在中學教書時,學生都愛讀亦舒,亦舒的作品不是不好,但只讀一位作家的作品,是很危險的。我教的是一間天主教學校,修女做校長,她說不要讓學生讀愛情小說,其實愛情才是最好的切入點;我就跟校長商量,請她給我一個學期時間,准許我讓所有學生讀亦舒,這算是怪招吧?我又請她不要管我,也不要讓學生寫讀書報告。校長很好,她答應了我的請求。於是我將全班分成多組,所有人這學期讀一百本亦舒小說,她們很開心……假設有四組人,第一組人在書中找出專門描寫男主角的作品,第二組專找女主角,第三組專找地點、人物活動的場景,第四組專找情節,然後將有關句子抄下來。四組一起做,初時都很開心,後來要報告了,她們才發現糟糕,因為所有男主角就只有那麼幾句,所有女主角也只得幾句,如何報告呢?果然到報告時,發現在所有小說中,描寫男主角和女主角都是差不多的形容詞,情感發展也差不多,我又問地點呢?好像哪裡都可以發生。於是報告完成後我問她們,你讀一本跟讀十本,有何分別?我不是要批評,但這做法向學生證明了作家的風格。
虛:教育局現在重提範文,我們見到書中(《曲水回眸——小思訪談錄(下)》)有討論過這議題,你知道這件事嗎?
小:我已經遠離了中學學制,沒甚麼發言權。老師們如何教範文?他們沒有機會在中學讀過,現在作為老師了,他們會怎麼教呢?這也是我們所擔心的問題。但是我覺得,只要是在大學讀過中文系的人,一定都讀過那些文章。範文其實沒甚麼所謂的,我們小時候也不會的,但熟讀了之後自然就會了,因此我覺得這不是很難的事。
像大家覺得《出師表》那麼古老、那麼封建,但我覺得這視乎你如何教。《出師表》的觀點就是,「忠於你愛的某人、事、物」,學生就容易聯想與接受。
嚴厲,也給你選擇的權利
虛:剛才留意你經過文具店時,很留意那些玩具和擺設。
小:我喜歡逛街,小時爸爸也喜歡逛街,他往往走著走著就站著不走了,原來他在看東西,我當然要知道他在看甚麼,便一起停住看。到我教中學的時候,跟著魯金先生,他是名記者,喜歡看古靈精怪的東西,也教我看看周圍的事物,講給我聽,自然而然,我變得留意周遭一切。
虛:那你教書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留意學生?
小:有學生說我「陰濕」,因為他們有甚麼細微動作,我都看得很清楚,從全景到特寫。我想所有寫作的人都會這樣,比如寫小說的人,他們都喜歡觀察人,同時想像對方會如何如何,這樣才掌握到人物的特徵。
虛︰學生都覺得你很嚴厲,對嗎?
小︰「冇大冇細」也要保持距離,正如我攬住你,我就看不到你、你也見不到我。喜歡我也好、討厭我也好,我相信要有距離才能看見到我。我以前很嚴厲,上課不容許學生遲到,也不准講英文。我在中大中文系從來不教主修科,只教選修科,是讓學生自己選擇:我這麼嚴厲又挑剔,你可以不選我的科,而你選擇讀的話,就不要埋怨。其實如今我依然嚴厲,但包裝可能不同了——以前的學生見到我跟你們有說有笑,一定覺得你們很幸福。我嚴厲,但我想向學生傳達知識,於是要想辦法吸引他們來,我的教法跟傳統中文系有些不同,最後一年我教電影與文本選讀,請了張國榮來解讀《霸王別姬》、《胭脂扣》小說與電影的異同,傳統中文系老師是不會這樣做的。
虛︰你是如何感染學生的?
小:不能總想著如何去感染他人,只要你自己相信那件事,你講出來,別人有同感,他自然就會跟著那個方向去走;如果那個人沒有那樣東西,我是如何都感染不到他的。舉例來說,那天講座(「情書像曲水一樣長──小思給香港的情書是如何寫成的」)上有位老師跟我說起多年以前的事,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因為我的話讓她覺得「原來也同樣有人這麼想」,我不是影響她,只是加強了她的信念而已。
文學,不大也不小
虛︰眾所周知,你的筆名叫「小思」,是因為你想要一個筆劃少的筆名,不像「盧瑋鑾」筆劃這麼多。而古人說「文章乃經國之大業」;相反亦舒則寫微小瑣碎的日常生活。那你認為文學是大,還是小?
小︰文學無所謂大或小。細微的文學作品,在善讀者的合理閱讀當中,會變得巨大;所謂「經國之大業」,並非每個人都可以承受。當你讀到很大的題目時,可能也是回歸內心,回歸你所處環境的思維,所以我一向不喜歡定義文學是小還是大,這需要視乎時代、環境,以及人物的心理狀態來決定。有些人一直細眉細眼,你強要他「大」,他進入不到語境之中;但如果是喜歡看大問題的人,你要他看細眉細眼的事,他也覺得煩瑣。最好的讀者是在大之中能夠見小,看小的又可以放大,跟時代及生命節奏吻合。
所有文學作品都可以產生一定的效應,所以不要這麼快定義這本書是好是壞,有時很壞的書,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人生;又有一些很好的書,如果讀者是知識層面很膚淺、人生經驗很單薄的人,再好的書也不會明白。你說《紅樓夢》真的很好,但如果一開始讀了第一二回不知道說甚麼,過不了第一關的話,就扼殺了那人讀《紅樓夢》的機會,可能他以後都不會再讀了。以前我在大學會搶著教外系的大一國文,有次我跟他們說白先勇,台灣人的「流離」這樣大的命題,細眉細眼的香港學生很難切入;加上他們本身又不是讀文學出身。如何叫他們讀呢?我用了白先勇的《孽子》作切入教材。那時同性戀在香港還未算張揚,於是我說,你們知道這些犯忌的問題也有人敢寫嗎?這就引起他們好奇,最後是四個女學生對住全班男同學分析《孽子》,引起討論文學寫作技巧,效果不錯。那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呀。
所以關於推廣閱讀,我想說的是,第一我教書沒有顧忌,第二我要針對對象、要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然後用他們最感興趣之處作為切入點來教。(編:所以是說閱讀必須度身訂造,沒有地圖炮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