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右腦到左眼的鬼世界——看韋家輝虛構史中的「群鬼」

影評 | by  何應權 | 2019-01-03

十九世紀,挪威有一位劇作家,易卜生,他寫了《玩偶之家》後卻激起了極大的迴響,正義之士紛紛出來批評他傷風敗俗,易卜生嬲到震,寫出《群鬼》作為回應──既然不論是多麼虛偽的婚姻都要維持下去,那麼就寫一個女人為了維持家庭所謂的價值,付出無比沉痛的代價。而整個家裡沒有人,只有一群看不見事實的「鬼」:盲目地堅持所謂的社會規範,最後只換來扭曲的人性。


講起「扭曲」,西方的文學世界裡,以我所知,「鬼」比較少,「怪」或「屍」比較多,都是具體的物質身體變異扭曲,化作一種卡夫卡式的「人非人,物非物」的怪異存在狀態。我一直相信這是西方人過不了科學物理的關口,而想像力只能止於身體變異。而到後來,心理學的盛極一時,「鬼」開始與主觀幻覺重疊,但往往都是恐懼的投射:不論對未知或存在的恐懼,都是通過左腦的邏輯推演,卻得不出答案的結果。


西方的「鬼」總是缺乏情感。


而東方的「鬼」卻跟思念有關,日本的經典女鬼「幽靈小雪」,傳說是畫家圓山應舉繪製於1750年,就在某個早晨,畫家醒來後經歷了眼前詭異的景像,立刻發瘋似的把他眼睛所見的「小雪」畫出來。圓山應舉是出了名的自然派畫家,顧名思義,就是極致追求寫實的畫家,非眼睛親眼所見是沒法畫出來的,那麼「小雪」的出現更加樸索迷離。有說小雪生前是一位藝技,與應舉感情深厚,卻在很年輕時逝世,這令應舉悲傷不已,才因此看見幻影。那麼這到底是「寫實」還是「超現實」呢?相信除了圓山應舉外便無人知曉。


思念,除了是心理學上關於幻覺的解釋,更多了一層情感的作動,這是好聽一點的講法,說穿了,就是放不下,是一種執念。執念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信念:你相信一種事物,你自然會有所執念;可能是瘋癲:人在非理性時,最容易揦住唔放;可能是不捨,現在流行講「斷、捨、離」,但到底背後是如何壓抑人性,而令其掙扎的就是執念。韋家輝寫「鬼」,總是與執念有關,而此文將會從《我左眼見到鬼》進入,路經《神探》,再坐《再生號》離開,嘗試看看韋家輝腦中的「鬼」,又是如何?


(一)鬼的量就如思念的重


「哎吔!我左眼見到鬼啊!」這是《我左眼見到鬼》中何麗珠(鄭秀文飾)的台詞,亦是點題的一句說話。到底為什麼是左眼,影片只用醫生幾句荒謬的話帶出何麗珠因左邊的各樣損傷,而把右邊的東西搬過去。這一搬就展開了何麗珠的「見鬼」之旅,小學同學王勁輝(劉青雲飾)一直纏著何麗珠,後來慢慢發現這位十三歲便跟何麗珠的老公同樣是浸死的王勁威,原來是何麗珠的守護神,一直默默地守護著她,故事的懸念是能見鬼的何麗珠卻一直不能遇見其丈夫。外人看來她不過是認識了七天,為錢而結婚的女人,但何麗珠在王勁輝面前卻痛哭說出自己是如何思念丈夫。


「死去的生命是活在生者的記憶裡。」在愛情喜劇的包裝下,韋家輝要說的是關於執念,電影中的鬼因為放不下,而沒有選擇投胎,這是鬼片標準套路的設定,這種亡者對世界的留戀,或許不捨,或許不服,或許不甘。民俗學中,「盂蘭盆節」是傳統鬼節,但它始於梵文的ullambana,意思是「倒掛」,含有沒能平靜轉世的靈魂受苦之意,但此節日從何時何地開始就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說的是,一切節日也是為生者準備的,為的是讓生者能繼續活下去,所以每年也有一個特別的節日,讓執念能名正言順地呈現。


「鬼到底係點㗎?」

「遊離浪蕩咁囉,總之人好容易做到嘅嘢,鬼都唔係咁易做到。」


《我》走的格局雖與傳統鬼片相差不遠,除了多了幾分輕鬆外,更重要的是在說理部分,同時也是抒情部分——用「放下」表達「思念」,用「反」來顯出「正」。


「講反話,愛佢就話唔愛佢,掛住佢就話唔掛住佢。」


當何麗珠向著大海喊著反話,這是全劇最矛盾的時刻,也是最動人的時刻。最後,何麗珠也發現了她的老公原來用了一個最特別的方式回來見她。汽車換了一切還是原來的那一輛車嗎?人換了不同的內臟也算是那個人嗎?電影中沒有明說,人的表相總是恆變,不變的只有恆變本身, 這是韋氏常見的命題,而答案卻總是“Let him go”。有時「鬼」就是一種矛盾的存在,猶如人的內心。


(二)鬼是一種扭曲的執念


「查案唔好用左腦,要用右腦。」《神探》的神來之筆可以說是一次過挑戰David Fincher的《七宗罪》與《博擊會》,從非理性天才談到精神分裂,從七宗罪到人內心的鬼,韋家輝完美地試驗了一次創意大爆發:把畫家梵谷的原型用在偵探上,若梵谷去查案會是怎樣?可能第一樣要做的便是感受他人的痛苦,包括犯罪者與死者。「直觀的感受」可說是跳過了理性與邏輯,直達事物的核心,所以神探陳桂彬(劉青雲飾)可以屢破奇案。可是,彬sir看見的卻是一個痛苦的世界,看見一隻隻扭曲的人格,看見人的內心深處的潛在慾望。


「佢身上有七隻,七隻咁多,我從來未見過人有咁多。」藝術創作裡最難描繪的就是人的內心,韋氏的瘋狂假設是把最沒法見的抽象事物全然具像化。當魔警高志偉(林家棟飾)有七隻吊靴鬼,尾隨他在街上散步,眾人同時吹著口哨,可說是香港電影史上想像力大噴發的一個畫面。《神探》的鬼是來自人的內心,再透過陳桂彬的眼睛具像化,別人是看不見的,只有他看見,這是「天賦」也是他的不幸。瘋子與天才的界線就在於能否驗證其理論的真確性,而《神探》裡鬼的設定是沒法驗證的,在神探的主觀世界裡,鬼確實存在,因為他看見了人內心的bad things,但旁人看不見,也驗證不了,甚至連高志偉的本人也沒法得知,可能是他本來的人格已迷失在森林裡。森林裡的鬼是如此飢餓,以致全然佔據了一個人的所有。


當然《神探》可以從心理學上、敘事學上、哲學上去看韋家輝與杜琪峰是如何的「神級」;但回歸到「鬼」的想像,電影的中後段,深信陳桂彬的年輕警探何家安(安志傑飾)漸漸發現他的偶像彬sir不是先知或天才,而更像是一個患有思覺失調的可憐病人,有一幕是何家安帶著自己的女友與彬sir及其太太張美華(林熙蕾飾)一同吃飯,在何家安他們的眼中,彬sir整頓晚餐也是在跟空氣說話,甚至用電單車載著張美華也是陳桂彬的想像。這邊的情節可說是鬼片的家常菜,看見與看不見的差異,除了正常與瘋癲,又多了一種執念。在陳桂彬的眼中,張美華早已逝去,真實的張美華已換了樣子(陳慧珊飾),而理想中的張美華只活在彬sir的內心,亦可說是彬sir的痴戀已變成他內心的鬼,這裡的鬼既有原來的意思,亦多了一種人格原型的扭曲,說到底,一切的鬼也是分裂的自我。


何家安因為己身的平庸而開始懷疑天才根本就是瘋子,這是大眾常有的看法,因為不理解亦不滿意有人會比自己看得更多,所以何家安內心出現了一隻瘦弱的恐懼。在三人對峙的高潮戲中,何家安向著自己的偶像彬sir開槍,而彬sir最後一句臺詞是界乎於病發或與內心的鬼對話之間,只見他拿著槍指著高志偉:


「放低槍,如果唔係就同其他人無分別!」

「我都係人,點解要有分別。」


一直覺得韋家輝是把創作的心態放在彬sir身上:瘋狂、非理性、感受他人的痛苦、執迷而看見人內心的惡,這與一個作家或藝術家的內心世界是沒有分別的,而最後的一段對話,是勸自己放下對「天才」的執念,想活得不平凡是藝術家內心深處最扭曲的慾望。「我哋再諗吓點砌好個故仔。」三支槍、三具屍體,何家安開始被內心的鬼帶著走,虛構他的天才故事。


(三)角色是不斷死去活來的鬼


韋家輝擅長把一句老生常談的諺語式句子化成整部作品的神來之筆,《一個字頭的誕生》是「如果命運可以重來。」《喜馬拉亞星》是「人生如夢。」《嚦咕嚦咕新年財》是「摸到一手爛牌都要打落去。」《神探》是「佢心裡有鬼。」《再生號》莫過於「悲劇的命運到底是誰在寫?」,這部電影在2009年引發了評論上的筆戰,有人罵故弄玄虛,有人力讚是華語劇本的新高度。評論文章很多,也有不少專家分析了電影中的敘事結構,甚至有人分析到電影中擁有七層以上的敘事空間。而關於《再生號》,我最想談的是人面對失去時,到底要如何面對——面對記憶,你不知道它是如何被保存下來的,同樣,你也不知道它是如何離你而去的。記憶如是,情感如是,人亦如是。當悲劇瞬間發生,如聖經中的約伯一般失去所有時,韋家輝不信上帝,而往創作中尋,因為創作是通往自己內在之神的最佳道路。


「愛,讓死去的靈魂在思念中再生。」這是《再生號》的主旨,換個形式一點的說法:「創作,讓記憶中的殘影在角色中再生。」殘影像鬼,印象中意大利劇作家皮藍德羅的著名劇本《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當中訴說的是六個被作者遺棄的角色回到排練場與扮演他們的演員當面對質,被作者遺棄的他們活得像鬼,卻說自己比任何人也來得真實。


《再生號》是透過虛構的力量來使死去的人在作品裡再生,是虛構的情節,也是心靈的歷史。但當現實的悲劇日益加劇時,作者也沒法控制己身的悲傷,繼而憤怒的創作慾把一層層敘事空間重疊。故事到了後段,湯樂兒(閻清飾)更與湯有亮(劉青雲飾)——兩個不同敘事空間的角色——一同生活在如廢墟般的房子裡。兩隻眼睛看不見、也經歷了重大傷痛的「鬼」互相洗擦傷口。這是元敘事空間中Melody把自己寫進小說,讓自己可以照顧父親的情節。


電影的最後,亦是最多人討論的,平行時空的重疊,韋家輝讓Melody死了兩次後,一好一壞的極致推論,最後的天問,彷彿是一個角色對作者的質問:「如果你要我生,就俾我好好做人;如果要我死,就俾我見番屋企人。」然後跳下去死了,到了這裡,韋家輝不甘於此,於是再加了一層空間:Melody的旁白說明了一切的死亡也只屬於角色,但沒人知道這個又是否是另一個創作空間。


韋氏的群鬼,源於思念,在自我中分裂成中鬼影幢幢,最後列隊走進虛構的世界。我相信,在他的作品中,我是能看見韋家輝心中的鬼。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何應權

何應權,香港人。畢業於浸會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主修神話與詩歌。就讀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劇創所,憑劇本《畫鬼腳》獲第十八屆臺北文學獎優等獎。曾獲其他文學獎有:城市文學獎、青年文學獎、浸會文學獎等。 其劇場劇本於香港話劇團、盜火劇團、香港一條褲劇團中發表及演出。2016年起跨足影視創作,短片《山洞野人》榮獲鮮浪潮國際短片節(學生組)最佳編劇、2017 高雄電影節國際短片競賽優選獎(Outstanding Selection),以及2017南方影展勇於創新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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