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旺角黑夜的鬼魂

小說 | by  姜麗明 | 2018-06-25


從某一刻起,當那些腐蝕性液體,炙熱地在離的臉上煎出了白煙,讓她的輪廓,隨著白煙飄散在空氣中後,火灼般的刺痛便成了她的永久烙印,那些對生命的熱情也隨之燒成了灰燼,而她,覺悟到自己只能如幽靈一般,在城市的黑夜中遊走。


她只屬於黑夜,黑夜只屬於她,是那凌晨時分的旺角黑夜,光害中映照出廖落的街角,兩旁是疏落地放著不同電訊公司攤子、樓上 café 或食肆的易拉架、宣傳法輪功的橫額,示威團體的手寫字條。偶爾有零星的行人或車輛匆匆經過。黯夜中的旺角,再沒有擠擁的人潮、熟食的氣味、街頭演唱者、內地雜耍團、電訊從業員、大媽團、自由行……退卻了白日的繁囂嘈雜,它像一個飽受摧殘的女人,靈魂被淘空了,只餘下殘骸,只怕沒有多少人懂得那種寂寞與悲愴——但離知道。


她自小在這個鬧市的橫街窄巷中穿梭,從金魚街到女人街,再到燈紅酒綠的砵蘭街,那些匆忙而熱鬧的路人,大都專注放吃喝玩樂,不會去留意後街裏的陰暗,事實上,住在這附近的人,幾乎每天都要鑽進冷巷,與老鼠和垃圾擦身而過,才能回到居住個地方。離早已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和節奏,那些曾在波鞋街工作的日子裏,她以親切的笑容和伶俐的口齒取得了大量遊客們的歡心,讓她有足夠收入滿足物慾;然而,當腐蝕性液體把她的面部輪廓毀掉後,白日的喧鬧從此與她隔絕,她只能在黑夜中安然地行走,因為只有黑夜才會體貼地掩飾她的哀傷,讓她不致因面容上的缺陷而感到痛苦。


於是,在深夜的旺角行人專用區及彌敦道散步,已成了離的習慣。當大多數的人正熟睡時,她就會醒來,踏著夢囈似的步伐,來回晃蕩,或繞著圈子,步伐輕慢而蒼白,猶如她的臉孔,因為虛空而難以理解,令人產生怯懦的感覺而後退。她知道自己無法得到人們的理解,那些醜陋和骯髒,彷彿注定要與幽暗綑綁在一起,故此,她只能擁抱黑夜,在黑夜中好好跟世界獨處。


可是城市的喧囂,總讓黑暗殘餘著庸俗的痕跡。酒醉的呢喃戳破了夜深的靜謐,愛侶的身影讓加班者的寂寥蒙上一層陰影,便利店裏透著清白的光,店員不知是悶得發慌,還是太疲乏,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立在收銀機旁,透過玻璃,呆望著對面的街燈或紅綠燈,仿彿正等待著救贖。


這一切讓離感到不自在,但不構成她要趕走他們的原因。事實上,她沒有企圖去讓任何人產生驚懼的感覺,她會穿上慘白的連身裙,只是想要黑夜中突顯自己的存在感而已,但那長長的白色裙襬,一旦在黑暗的街道上飄逸著,就會不期然透出了鬼魅般的陰寒。人們沒有留意離的雙腳到底有沒有觸碰地面,看到了這個神祕而詭異的身影,他們只管露出慌忙的神色,快步或尖叫,以企圖擺脫他們認為是可怕的局面。面對這一切,離不想亦不願意作出任何解釋,她只想寂靜地度過每一個晚上,即使是失實的誇大或誤解,只要得到寧靜,哪怕全世界的人把她當成是妖鬼怪,她也毫不在乎。


日子久了,好些驚恐的面孔逐漸消失於黑夜的街角後,離以為從此能獨佔黑夜之際,那個叫阿一的流浪漢,讓她明白到,那些渴望孤獨的想法,只不過是用來掩飾無邊的寂寞罷了。


她在那個便利店外的垃圾桶遇見了他。


阿一,這個最為簡單的名字,據後來本人的解釋,只是他那知識水平低的雙親,為了方便書寫而改的名字,就如他本人一樣,從出生那天開始,就沒有任何特別意義——只是作為一個人類生物,順著自然法則存活於這個世界上。


他跟其他的露宿者沒兩樣,一身破爛的衣衫,油膩而凌亂的頭髮很久沒有打理了,最特別的,可算是那尖利的眼光,不時閃出了某種原始的生命力及求生本能。


那個時候,一的手上正捧住從垃圾桶掏出來的思樂冰,由於吸吮得太用力,發出了「殊殊」的聲響。他緊盯著離那蒼白的身影逐漸變大,他生怕這個女生會搶走他的糧食,把杯子捏得更緊。作為一個男生,他覺得不必要退後或走掉。


「你不怕我麽?」離的聲音很輕,生怕打破深宵的靜謐。


「沒有甚麼好可怕的。」一淡然地回答,「難道你是鬼麼?」


「如果我是呢?」


「是喔。」一繼續吸食著思樂冰,因為吸到底了,飲管發出的「殊殊」聲更大了。


「你不怕我把你拉到地獄去嗎?」


「我倒想看看下面跟這裡的分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離感到訝異,原來有人的想法和自己這麼貼近。


她想起了久違的朋友們。那些曾經志同道合而無所不談的朋友們,隨著成長而淡出她的生命,或在她遇難後,早已無聲無息地在她的生活中隱去。


她以為她早已習慣了獨自一人。然而,她終明白到,所謂的孤僻只不過是掩飾內心的缺陷或傷痕,人們終其一生,都冀盼能找到值得依偎的人,也許是友人,也許是親人或愛人。


即使在不見天日的幽暗中,她只盼能找可依偎的人。


故此,她總會在散步的時候,在各個垃圾堆中尋找一的身影。


一從來也不接受她帶來的食物。他總是堅持要在廢物堆中搜索出剩食、廚餘、過期食品、舊雜誌、免費報紙、生銹的電器、褪色的衣服……發掘物品的剩餘價值,是他生活的意義。「人們太容易拋棄自己的物品,卻輕易遺忘它們的價值。越繁華的都市,就會出現越多廢物,城市的人們輕易湧現追尋新鮮感的心理,在商品的華麗的包裝下,購買和替換成了必然的動作,結果,垃圾隨處在不同的角落,但它們未必一無是處,只是城市容不下它們的生存空間。」


自從一離家出走後,他首先在深水埗和太子一帶流連,把大量的寶物收集起來,然後,於午夜時分,在北河街跳蚤市場中,找個有利的位置,把寶物一一攤在地面上,讓它們有機會得到顧客們的垂青,找到珍惜它們的歸宿。過了好些日子,他發現到,作為最熱鬧昌盛的地區,旺角每天擁有驚人的廢物數量驚人,就像一未被搜救的災難現場。對此,他頓然生出了莫名的道德責任,所以,他便日以繼夜以繼日地,把那些被遺忘的舊物,從廢墟中拯救出來。


離跟隨著一,鑽進大大小小的後巷,那些老鼠正咀嚼著水果的皮屑,發出嘶嘶的聲音,蒼蠅和蚊子肆意在垃圾桶上盤旋飛舞,蟑螂們也邊晃動著觸鬚邊悄悄地爬過來分一杯羹。


她總是抑制不了打蟑螂的習慣,由於家教的關係,她對蟑螂毫不留情,每次看見那些橢圓而扁平的身影,她總會迅速找來武器,以最快速度把這些害蟲置於諸死地。


所以,她總是無法理解一對於蟑螂的寬容和憐憫。一執意地相信蟑螂們的前身都是人類,「他們在這裏逗留,或許是殘留著曾經作為人的記憶。」離只是認為這些昆蟲的出現,只是抵受不住食物的誘惑,這是基於生物的求生本能,雖然,人類無法理解蟲類的想法,所有的猜測只是出於主觀臆想。


然而,一卻再三強調,終有一天,他終會變成一隻蟑螂。「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或許是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但更大的機會,是變了蟑螂。那麽,請你要打死蟑螂前,不妨多看兩眼,不是讓牠能苟存多一些時間,而是嘗試讓這隻人見人憎的害蟲,在你的腦袋裡佔上一些空間,哪怕只是狹小而短暫的記憶,也好。」


他說起了逃離家人的原因。「出走,只為讓自己變回了一個人。」他舔了一下可樂的罐子,那罐子本躺在滿溢的垃圾桶旁,因為人的貪婪和粗暴,被壓得凹不平。


「長期在狹隘的家裏生活,讓我變成了一隻甲蟲,不得不瑟縮在細小的牀鋪上,並必須套上厚重的外殼,才能自在地與家人相處。」然而,在一的父母與妹妹眼中,他卻是一隻蟑螂。當母親的拖鞋朝他飛來,讓他發現,眼前的親人,隱藏著前所未有的狠勁時,他終覺悟到,所謂出走,不是最理智的結果,而是無可奈何之下的必然選擇。


「果然,離開那個家以後,我回復了人類的狀態,擁有健全的肢體四處行動,這是讓我感到高興的。」


離覺得自己也應該為一的決定感到欣喜,畢竟,因為這樣,他們彼此之間才能相遇相知。但她還是無法認同某些故事的細節,直到後來,當她與一的生命再也無法交集時,她才發現那些細節的含意。


他們習慣性地坐在後巷的小食攤子旁,呆坐或聊天,因為這樣做,食物的濃烈香氣,就會把她們身上的餿臭味掩蓋住。一喜歡看著老鼠和蟲子窩在一起進食的情景,他覺得這是生命力的表現,「因為食物讓牠們找回了生存的動力,讓牠們在被人厭棄的世界中,鍥而不捨地活著。」


離不想去求證一願意與他作伴的原因,是否跟他對鼠蟲的喜愛扯上任何關係,就如她也不願知道一有否看清楚她的容貌,她寧願黑暗讓她那可怖而模糊的面孔變得更朦朧。


清晰只會讓真相變得更殘酷。


在更早以前,她就想向一坦承,她想要成為鬼魅的事實。「我曾經在腦海中想過無數次,緩緩走到馬路中央,躺下,任由汽車輾過。或許會感到痛楚,但只是短暫的時間,比起長年累月的精神折磨輕鬆得多。」


離說完後,幽微的涼風靜靜經過他們,綠燈一閃一閃地催促著行人。


一沉默著,他的目光投向疏落經過的雙層巴士,裡面只有少量的乘客,在半夢半醒之間,離歸途越來越近。他正待離從自溺的世界中抽離出來,把要說的話講完。


「難道是我做錯了甚麼事麼?」她不明白,為何上天要奪走那些曾經在她生命出現的美好。她十分清楚,那個傷害她的狂徒與她毫無關係,只是生命中的巧合和無常,讓她成為陌生人手下的受害者。即使不是宿命,亦有如惡魔的詛咒,讓她飽受折磨地渡過餘生。


「自出生那天起,各個生命之間,就以不公平的狀態存活著,只要想通,就沒有甚麼好哀傷的。」一說著,不帶著溫暖的情緒。


離把這句說話記住,並不是因為其當中蘊含的哲理,而是作為朋友的紀念——縱然,她沒有預料到身旁的這個人,會在不久的將來從她的生命中離開。如果早就知道有這樣的結果,或許她會記住更多;然而,一切總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畫上句號。


那是一個異常熱鬧的旺角黑夜。街道上停泊著好幾輛龐大的垃圾車,在不同的街頭中壓成了深長的陰影。食環處的職員提著水喉噴灑著街道,嘩啦嘩啦的,濺起了無數水花。道路兩旁和暗巷中的雜物,紛紛被清理人員搬進垃圾車後,這一帶的街道變得異常寬闊,跟其他的街道沒兩樣。


離踩著濕潤的街道,沿路經過一個個乾淨而空蕩的垃圾桶,她瞥見垃圾桶內,幾乎甚麼也沒有。冷巷中堆放的小食攤子也全都消失了,沒有一絲食物的味道,只有漂白水的味道,刺鼻得令人作嘔。


有一隻蟑螂悄悄從牆角爬過來,觸鬚朝左右兩邊擺,未知要走向何方。離盯著牠,竟湧起了前所未有的同情。


往後的日子,她將不會隨便打死一隻蟑螂。她很想告訴一,她會有這樣的改變,但那個流浪漢再也沒有出現,他仿似隨著小食攤子、垃圾、雜物、生死未卜的老鼠及蟲蟻,一同撤出旺角街道。


經過嚴謹的清理後,這個地區將以整潔作為旅遊的賣點,但遊人不會知道,關於鬼魅的傳說,在街頭巷尾,或是在暗角傳誦著,隱隱然透著這條街道的過去。


在尚未適應陽光前,每到深夜時分,離總會照常在旺角行人專用區及彌敦道,踏著輕輕的步伐,慢步向清冷的街角,是習慣,更是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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