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如綠》︰初夏,啜一支鳳仙雪條

書評 | by  劉平 | 2019-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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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如綠》由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策劃、香港文學館主編。(攝影︰石俊言)


要為《自由如綠》寫一篇書評,著實不容易。全書共二十四篇作品,每位作者就一款植物展開創作,二十四篇作品恍如二十四個大觀園一樣,歷史觀照、內在抒情、記憶重塑、社會輿論等等無所不包,獨立分析還好,如今結集成書,那是「大象無形」,也是「只緣身在此山中」。


然而,相比這個由文字搭建出來的大觀園,現實中的植物世界又何嘗不令人眼花撩亂?從界、門、綱、目、科到屬,光是植物的命名,已經教人浮想聯翩。那是國際通用的林奈系統(Linnaean System),由瑞典科學家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提倡,利用拉丁詞執行的雙命名法,以屬名(generic name)及種加詞(specific epithet)標示出植物的從屬與特性。例如在中國出產的柑桔植物,根據林奈系統其學名為Citrus sinensis,sinensis正好呼應拉丁字根sino所指之中國;又如馬蹄大黃,別名黃良、將軍,亦即中醫常說的「藥用大黃」,在林奈系統中學名為Rheum officinale,而officinale或officinalis即有「藥房用」之義,與金盞花(Calendula officinalis)及馬鞭草(Verbena officinalis)等同樣具備藥用價值。


望名生義,命名之於人類是想像的實踐與支配的演練,名字之於動物與植物,又有甚麼用處?袁兆昌在〈逃出露兜葉〉中寫露兜樹與金絲貓,六隻金絲貓分別養在六個由露兜葉摺成的籠子中,將六個籠子排成星形,六隻金絲貓紛紛走出來互相攻打,作者還來不及為牠們命名,一隻又一隻金絲貓卻又陸續跳的跳、跑的跑,躲到不知哪裡去了。有時看見牆上的黑點,作者以為是金絲貓出現了,走近一看,卻是塵垢。「現在想來,就是替牠們統統命名,都認不出來吧。」叫不出名字的事物,也許就如牆上的塵垢一樣,只給人留下籠統模糊的印象,卻不能滿足人類情感投射的需要。


讀王良和以木油樹為主題的〈最後,我們來到了西九苗圃公園——尋找木油樹〉,這種感覺特別強烈。作者收到這個題目後為了作近距離觀察及認識,先後走遍了沙田公園、九龍公園、嘉道理農場山頂、粉嶺火車站及大埔墟,最終在西九苗圃公園找到了木油樹的蹤影。尋尋覓覓,是木油樹特別難辨認嗎?還是因為我們從未認識,因此無從指認?但從未指認的,又豈止一棵樹?「原來『油麻地』的『油』,就是指桐油。昔日這裡,是繁忙的海,漁船來來往往,岸邊常有漁民用桐油髹船,沿岸也就有很多前舖後居的桐油店。」當年的桐油行業已然消逝,人們早就忘了桐油和木油樹,便是油麻地的前世今生,在乎的,也不知餘下多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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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兆昌在〈逃出露兜葉〉中寫露兜樹與金絲貓。(攝影︰石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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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如綠》邀得藝術家姚柱東繪畫植物插圖,幅幅精美細膩,具收藏價值。(攝影︰石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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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碧雲寫無花果,行文飄逸。(攝影︰石俊言)


「人將被抹去」時代 從葉脈延續我們的故事

關於事物的命名,福柯在《詞與物》(The Order of Things)中表達了一種看法,他認為每一個時代都有其認識世界、為事物命名的獨特模式,因此每個時代與別不同的「事物的秩序」,構成了每個時代各有特色的「知識型」(épistémè)。「知識型」的意思,指的正是於特定歷史時期之經驗秩序與社會常規的知識型態。例如文藝復興時期人們追求相似性,於是發展出神秘主義與神學;又如十九世紀至上世紀五十年代,「知識型」重視自我表象,「人」於是成了多個學科的研究對象,人文科學與經驗科學應運而生,導致後來、甚至是今天,福柯筆下的反人文學科學時代——既然在「知識型」的模式下,「人」不過是誕生了百多年的概念,那麼「人」也有走向衰亡的一天。


由是想起七十年代的「史丹福監獄實驗」,實驗由美國心理學家菲利普.津巴多領導,招募大學生扮演獄卒及囚犯,實驗進行了才兩、三天,部份獄卒顯示出虐待狂傾向之際,囚犯亦表現得退縮、壓抑,情況開始失控,實驗被迫提前結束。周遭的環境固然對獄卒與囚犯形成了難以言說的感染力或壓力,獄中的監管系統以編號為囚犯命名,更加是輾平人的個性及尊嚴的有效手段。無論是以名字還是數字來為人命名,在社會制度的巨大框架之中,人不過是制度及管治者的資產,正如這裡的古樹名木、石牆樹以至其他問題樹木,牠們都變成了編號被記錄在樹木登記冊之中。這些樹木在樹木登記冊上的編號,由三組資訊所組成,如「LCSD/ SSP/ 001」,第一組資訊表示樹木所屬之政府部門(康文署),第二組表示樹木所在之區域(深水埗),第三組則是該區域所登記的第幾棵樹(第一棵)。我們從三組資訊的排列可以知道,「主權」誰屬比樹木與土地之間的連繫更為重要,而更諷刺的是,這也是我們刻下的寫照。


於是乎,我們有了從千人一面中尋找第二面的渴求。陳慧〈寧靜不昧〉中那棵父親從油柑頭村移來幼苗、最後在家中長成了半株樹伸出戶外的油柑子樹,張婉雯〈怪你過份美麗〉裡那棵潘太太從樹上撥下來枇杷的枇杷果樹,這些樹都不是其他任何一棵油柑子樹或枇杷果樹,而是獨一無二的、與父親和潘太太有關的油柑子樹或枇杷果樹。在故事的後來,父親離家出走了、潘太太跳樓自殺了,這些樹仍然兀自在生長,成為了感情與記憶的憑據。超越了命名本身,即使樹木沒有名字,牠依然與我們的生命攸關。


香港文學館揀選了二十四款植物讓二十四位作家自由發揮,如今結集成《自由如綠》,無論是袁兆昌的露兜樹、王良和的木油樹、陳慧的油柑子、張婉雯的枇杷果、黃碧雲的無花果、謝曉虹的龍血樹、董啟章的楓香、何福仁的法國梧桐,還是鄭單衣的水翁、鄧小樺的無憂花等等,無不跨越了純知識性介紹植物的樊籬,企圖從植物背後的象徵意義與生命力,透過抒情、敘事、議論或描寫,連結個人記憶與社會歷史,為現實開墾出更豐富的維度,印證文學本身的獨特魅力。即便在福柯揚言「人將被抹去,如同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的時代,藉著與自然界的連繫,人的歷史和故事仍能永存下來,不致衰滅。


某雪糕品牌近日推出鳳仙雪條復刻版包裝,小時候總思惴鳳仙到底是甚麼,日前搜索資料的時候才發現,鳳仙就是一種植物啊!一九二五年,由外國人L. Gibbs於大埔首先發現此品種,一九七八年再根據香港的標本發表為新種,自此安上了香港的姓氏,成為「香港鳳仙」,淡黃色的花朵喉部膨大,又想起了鳳仙雪條鮮黃色的香甜脆皮,一口咬下去,便是雲呢拿雪糕和芒果冰冰,滋味無窮——那是香港植物的寫照,也是閱讀《自由如綠》的趣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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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平

《無形》執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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