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後面,你看見了嗎?——《鬼才之道》裡最後的「同學」

影評 | by  雙雙 | 2024-10-23

「我就在後面,你看見了嗎?」


鬼故事極短篇。


1


《鬼才之道》(2024)裡的兩屆天后——凱薩琳(張榕容飾)和潔西卡(姚以緹飾),她們分別活躍於兩個時空,她們的齟齬也就是兩個時代、兩套模式的衝突。


前者是旺來大飯店、八九十年代,在那裡/那時,人還不那麼「低頭行走」,還不那麼有辦法看見無盡的遠方、無數的人們,所以鳥可以憑藉好看的羽毛被看見,凱薩琳可以憑藉「鬼才」,僅需現身在旺來大飯店414房便成為鬼界天后。


後來,社交媒體創造了新的風景——凡能被看見的,都能被看見。能被看見(visible)跟能—被看見(be seen)是兩碼子事。鳥都能被看見,沒有很好聽(或者很難聽)的聲音,單有一身好看的羽毛,低頭行走的人也不會仰望,就不能招引眼光,不能在樹叢之間被看見。


潔西卡深明此道——只有「鬼才」還不夠,還得有「道」。她取道網路,上傳詛咒影片,紅遍陰陽兩界,後來還收編「辛亥三姐妹」作為自己的替身,發展成跨國恐怖集團。


網路使世界各地各種無盡無數,都可以無遠弗屆——而人的注意力卻遠不能處理無盡無數。如果說凱薩琳相信錐處囊中、其末立見[現],潔西卡便是知道,如今即使其末能現,在芸芸之中也可能不被看見、不為人知——偏偏,「存在價值」的基準,正是「被看見」與否,是以,「鬼才」跟「道」,互相靠攏,趨於同一。同學(王淨飾)問,怎樣才算被看見,凱薩琳說「鬼才知道」;「鬼才之道」在潔西卡看來,意思其實是「鬼才的技術」——沒有「技術」配合的「鬼才」意義全無。


更進一步的是,網路還能一針見血地回報能見度——曝光數(impressions),它分毫不差地界定了個人的存在感,並反過來形塑著個人對自身的印象(impression)。當impression(s) 低→壞到某種程度,存在的危機便可能發生——個人漸漸傾向取消自身的存在,這在電影中具體化為鬼界強制性的「魂飛魄散」;而沒有具體化的部分——同學生前反複、用力劃去本子上的文字,似乎是自傷(self-harm)的意象;被獎項展示櫃壓死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隱喻,等同於被期望壓垮——那就有了她的真正死因其實是自殺的可能,然後,自殺的污名化(stigma)讓她在談論自己的死時,始終以隱喻來替代實情。


2


「同學」是眾多角色之中「最難思考的一個名字」——導演徐漢強說——「(電影團隊的)討論到了最後,採用了一種拍片現場的後設觀點,每個演員和資深前輩都有個稱號或職銜,但有些人如果你沒有特別想記住,你就會稱呼他為『同學』,彷彿他們沒有名字一般」(註1)。


換言之,被遺忘、沒被看見,鬼會魂飛魄散,人會被「同學化」。


點開潔西卡詛咒影片的人,未必都是看見潔西卡本鬼,因為她有「辛亥三姐妹」當替身,然而,這「三姐妹」卻並不真的「被看見」——被看見的還是只有潔西卡,因此,「三姐妹」其實也都是「同學們」。


反過來說,被看見的「潔西卡」並不是、不只是潔西卡本鬼——它(帶引號的「潔西卡」)是由複數主體通過某種機制「編織」而成的集體創作。同樣,電影也往往不是由單數作者(auteur)編寫而成的,而是「編織」而成的。它的經緯現於片尾。


片尾字幕、劇終之後,《鬼才之道》的片尾彩蛋是那段〈愛的視線〉的MV——但它並不是單純地再次播出在電影「正文」已經播出過的MV——MV不斷被打斷,沒完沒了地反複插入完了沒了、真的完了沒了、不開玩笑真的完了沒了⋯⋯之類的句子。觀眾對此的反應似乎兩極:有人覺得好笑,有人覺得好煩。


然而,我覺得這部分還有多於好笑/好煩的意義。


完了沒了、真的完了沒了、不開玩笑真的完了沒了⋯⋯之類的句子,都是投向眾觀的句子,換言之,具有互動性——並且,是發出自「某人」的,當た沒完沒了地反複句子、引起觀眾覺得好笑/好煩的情緒時,た何嘗不是在彰顯、重申自身的存在、主體性?就像小孩(也不只小孩是這樣,也不是小孩都這樣)有時用奇怪、幼稚、以至惱人的行為舉止來吸引大人/別人注意——而た到底是誰?「沒有名字」——た是「同學」,た沒有在幕前現身,只是在銀幕背後,以無聲的字幕來自我昭示、來叩問觀眾——「我就在後面,你看見了嗎?」


3


據說日本的電影院,人們都會等到電影整個放完、燈光重新亮起才走——這我還沒體驗過——不過,似乎香港觀眾通常不「都會」,不少都會在片尾字幕的時候離座,而這種動作——似乎——其實在擺出一種,我就是把你們都當「同學」的姿態。


至此,我想到最近再讀的丁玲,她的〈在醫院中〉的一段話:


他(醫院院長)以一種對女同志並不須要尊敬和客氣的態度接見陸萍,像看一張買草料的收據那樣懶洋洋的神氣讀了她的介紹信,又盯著她瞪了一眼:「唔,很好!留在這裡吧。」但他是很忙的,他不能同她多談。對面屋子裡住得有指導員,她可以去找他。於是他不再望她了,端坐在那裡,也並不動手作別事。(註2)


「但他是很忙的,他不能同她多談」,卻又只是「端坐在那裡,也並不動手作別事」——他的態度顯然不好,要不得。所以,電影——通常也一兩個小時長——結束之後,我們匆匆離座,難道因為我們「是很忙的」?我們能把片尾字幕的時間——通常也就幾分多鐘——如果是「不再望她了」的話——拿來做什麼?難道不是「也並不動手作別事」?難道就沒有除了撂下一句「唔,很好」之外的其它回應了嗎?


循此,我把《鬼才之道》裡最後的那位「同學」視為一個「鬼」,那是電影——所有作為集體創作的電影——片尾字幕的時候被無視的「同學們」,た們不恐怖(正如《鬼才之道》裡的鬼們)的變體回歸。


4


「同學」的出現源於電影團隊的「後設觀點」,《鬼才之道》本身也可以理解為一部後設電影(metacinema),兩種「後設」匯合的時候,《鬼才之道》所關注及的,自然也應該包括在「電影」裡面——從製作到放映——被「同學化」的人們。


「去同學化」並不意味著,要記得片尾字幕上面每一個名字,或者對た們一一致謝——這沒什麼可能——不過,不離座跟離座一樣,都是一種姿態,它的重點在於(往往被我們忽略的)象徵意義——那是一種對於名字所屬者的存在的肯定。對方能否接收到是一回事;我們所作出的肯定的動作,本身也是一回事。「每個演員和資深前輩都有個稱號或職銜,但有些人如果你沒有特別想記住,你就會稱呼他為『同學』,彷彿他們沒有名字一般」,如是反思,難道往後,就能把每一個人的名字都記住?不不,但也並不是要做到把每一個人的名字都記住才不枉反思——反思的動作本身就是有意義的,更有意義的是表達出這個反思——它讓我們「看見」那些往往被我們忽略的;同樣,肯定是有意義,並且更重要的,是通過「肯定的動作」——在電影院以留座的身體姿勢——具體地表達(embody)出這個肯定。


在電影最後,當Makoto(陳柏霖飾)提議說我們也追出去時,凱薩琳說,追出去做什麼,又不會被看到,Makoto回答說,但是我會看到啊。這一方面可以按照字面,理解為曝光數與自我印象的解繫——我們並不必被所有人看見——之外,另一方面是他「說出」的這個動作——他如同告白地說出對對方的存在的肯定(這個說出相對於凱薩琳面冷心熱的不說——背地裡為同學的成功而高興得不得了,在面前卻是各種口嫌),兩方面合起來,才導向電影最後的感動(也就是這那行人意味不明的狂奔),才得以為凱薩琳的「鬼才知道」提供解方。因此,表達肯定的心意(跟父母把期望「加諸」同學身上並不相同)之為必要——我認為這同樣是電影所要表明的事——就正如對孩子說出:「妳不用當最特別的孩子,我也永遠愛你。」(注3)


5


好像有些這部電影的評論,會用「別等到當了鬼,才知道」這樣的句子來作收結,那樣,肯定及其表達的意義,也請別等到成了「同學」、當了「鬼」,才知道。



註釋:

1. 朱予安:〈《鬼才之道》導演徐漢強:不想記住這個人就叫他「同學」,一場徒勞無功的戰鬥讓人悲傷〉,劇夠,2024年8月17日。https://dramago.ptsplus.tv/articles/18187/。

2. 丁玲:〈在醫院中〉,楊佳欣編:《丁玲》(台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2),頁93-94。

3. 中天新聞網:〈《鬼才之道》剛上映奪票房冠軍 王淨「不需要成為特別的人」金句有洋蔥〉,2024年8月9日。https://tw.news.yahoo.com/鬼才之道-剛上映奪票房冠軍-王淨-不需要成為特別的人-金句有洋蔥-10552548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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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上課時在窗外尋找電影裡的黑貓。喝很多咖啡,睡很少覺。想吃香草雪糕、牛乳千層蛋糕和燕麥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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