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人之境〉談哀悼──讀葉梓誦的《斷層路徑》

書評 | by  海鹽 | 2024-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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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英文歌與日文歌的你,有聽過陳奕迅的〈無人之境〉嗎?前陣子我在卡啦OK唱這首歌時,聽朋友談到,她埋怨伴侶點唱這首歌。我不解,於是追問,她用疑惑的語氣反問我:難道你不知道這是一首關於出軌的歌嗎?


是的,我並不知道。在我的理解裡,這首歌只是在吐露對與愛人分離的傷痛、現實與真實之間的拉扯,以及對不在者的無限追憶。在分開後打擾對方本就是罪過,如同歌詞「月亮總不肯照亮情慾深處那道背影」,明亮的道德與現實要求把深愛過的對方藏進地窖,一個沒有光的異境深淵,這些外在的要求彷彿希望戀人從未相戀過,抹除着一切記憶,最好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復歸那個彷如剛剛出生,如同白紙一樣的故鄉。


但是,w,誰又能把不在的對方妥善埋葬?在我看來,外間對人強加的遺忘律令,只是反證着遺忘的不可能吧。在把對方拖進地窖的那一刻,幽靈就同時誕生,從此縈繞不散。它時而發出無意義的噪音,干擾生者當下的生活;時而發出具意義的訊息,為你描畫出生活事物的意義。它始終滋滋作響,不合時宜地要求着生者為雜訊解碼,無度地索求着生者永無止境的思念和哀悼。


那麼,歌詞裡「共你隔着空在秘密通電,挑戰道德底線」,僅是生者隱蔽地對幽靈發出的迴聲,反覆地作出回應,而隨着每次的溝通,幽靈又會變得與以往有所差異,這是一個不斷生成的過程,並從生成中肯定着自身存在的真確。可是,在實用價值掛帥、情感(在表面上)遭到貶抑的世界,這種打從心底發出的真誠溝通與思念本就是罪,不能宣之於口,於是只好藏於心底偷偷哀悼,「不敢有風,不敢有聲,這愛情無人證」,歌詞彷佛宣告着生者與幽靈這段地窖之愛的終局——沒有他人能夠見證,同時意味着一種絕對的責任,即只能孤身一人去面對、肯定在場自我之中的缺席他者,我裡面的你。



他方,這是一個甚麼樣的詞語?置身於某個確切地方的此在,指向一個不在場的遙遠空間,一個沒有我的場域。人們使用這個字的時候,總是指向那些外在世界的確切地點,當人們說要遠走他方,在日常意義下,大概是指要離開居住地去別的國度;在詩意的寫作裡面,他方則用以指代那些保證着幸福的彼岸和烏托邦,辛波絲卡就曾將她對消除世間不幸與偶然性的祈盼,投射到他方,她曾寫下:


在機運的

失樂園


他方

他方

這微小的詞彙聽起來多麼響亮


可是,w,你又有沒有想過他方其實可以指向內心?只因我們的心並不是透明的,裡面充滿了記憶、未知與他者性,故內心或許才是真正意義下最遙遠的他方。


情愛電影裡面經常會出現描繪他方的片段。演員身處在某一特定空間,空間裡面總是堆積着密密麻麻的人與物,但是演員的眼睛從不停駐其上,言說也隨之而漂走,故時而會問非所答。演員的目光從在場的東西滑移至遙遠的他方,死死的盯着一個自身不在的地方。這雙呆滯的眼睛就是鏡頭拍攝的焦點,旁人看去會感受到死亡,演員彷如一具屍體,身體縱在場,精神卻缺席,內時間意識置身過去,隨即與外在時間斷裂。


w,你有看過《情書》這部電影嗎?儘管主角渡邊博子的現任男友總是黏在身旁,但她整套電影裡近乎所有畫面,目光都凝視着他方那位死去的未婚夫藤井樹,以至於她好像根本不在這套電影裡面,直至她最後跟埋在心底的未婚夫直接對話,她才回到電影,返歸當下;《春光乍洩》也充滿這些片段,在黎耀輝和何寶榮離別後被拉回現實,可是在工作裡,他倆的目光卻總是失焦的,他們絲毫沒有在工作本身尋得意義,全心投入工作僅僅只是想拼命忘記或挽回那位已然失去的對方,那位在他方徘徊不散的幽靈。直到最後的離別,何寶榮凝視着燈罩的瀑布、黎耀輝凝視着瀑布本身,就是直視他方而不再逃避;還有《千禧曼波》,小豪對待主角Vicky的方式讓她受盡傷害,儘管Vicky離開了小豪,遇到一個願意善待她的伴侶,但她的目光依舊是放在遠處,追憶着那個曾賦予其生活意義,如鬼魂一般的小豪身上。


是的 w,歌詞裡面的「似進入無人境」,大概就是指這種狀態吧,往內心的深處凝視,沉溺於與幽靈的溝通,然後與整個外在世界幾乎斷開聯繫,漸行漸遠。



至於要如何將目光盡可能地從他方拉回當下呢?這正是我在思考的事呢,w!《斷層路徑》提到,往事的種種罪疚與哀傷並不能消除,只能不停地重複着哀悼的手勢。每一次的哀悼總會打開微小的裂縫,從中流淌着差異,意義會慢慢變化,幽靈的面容亦因此而漸變模糊,有罪者如我僅能在這個如儀式般的重複過程中方能得到一絲喘息空間。


我最近幾乎甚麼都寫不出來,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感覺,總覺得言不達意,字符空洞而無物,往往書寫到重要的地方就顯得生硬無比,無法表達我所感受到的那團凌亂想法。但是,書寫的困難不正是帶出溝通之必要嗎?我在齊克果與尼采那裡知道了重複的力量,在巴特的《明室》感受到哀悼之於我的共鳴與重要,於是我還是硬着頭皮書寫着一篇篇混亂的悼文。誠如作者葉梓誦在書中所言,無法直接表達的東西打開了擁有無窮可能的迷宮;又如佛洛伊德所言,壓抑的東西總是尋求轉喻或換喻以作逃逸,那麼,當我所想無法直書時,就將之置換成其他能夠書寫的文體,又或如這篇悼文般無禮拙劣地模彷着《斷層路徑》的形式和用字。拼命書寫僅只是為了哀悼,也是為了讓我活下去。


我在這次的書寫中,忽爾發現了之所以我最近寫不出東西,似乎是因為我以往熟習的理性文字不能表達我此刻所想,文字不能自然地流淌而出,宣告着我舊的文字系統失效,不能對幽靈傳來的雜訊進行解碼,因此近來的文章常常言不達意。那麼,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反覆努力地建立一套新的文字系統來捕捉和承載那些無以名狀的東西,這將是一個至死方休的旅程,你會祝福我嗎,w?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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