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浪漫愛情,我說的其實是……——《風再起時》

影評 | by  葉嘉詠 | 2023-03-23

翁子光導演說《風再起時》是浪漫的,我同意。既然不少影評都討論過這部電影反映的香港政治、導演疑似模仿的風格、還原舊香港的場景等,而「浪漫」很多時候與「愛情」連在一起,以下不妨集中討論磊樂、蔡真和小愉,南江、蔡真和Cora的愛情,看看他們到底浪不浪漫?還有,浪漫的愛情如何在電影中展現,電影的效果如何?這些問題都是值得深思的。



妻子還是孩子?


愛情的浪漫在於沒法理性地解釋,但美學技巧則可能是判斷電影質素高下的關鍵。所以,磊樂和蔡真在雨中在大街上跳足三分鐘舞,兩人的背景顏色、衣飾、姿式都配合得天衣無縫,怎會只是致敬經典歌舞片,想來已令人陶醉在他們的戀愛之中。而且,在人物設定上,導演的苦心可見一二。磊樂擅長跳舞,南江擅長彈琴;雖然二人各有看家本領,但同追女神的結果早已隱藏其中:音樂伴舞還是舞伴音樂呢?不要忽略的是,磊樂的舞步還自帶強烈的聲效啊!視覺加聽覺的夜晚,怎能不心動。


至於南江,他在這段三角戀中首先被拋棄,真是令人傷感,但導演沒有就此讓各人各自歸位,反讓三人(或四人)同場較勁。其中有兩個公開場合,一熱鬧一緊張,目的就是讓三人(或四人)在既疏離又親密的空間,表現何謂浪漫的愛情。


一是磊樂蔡真的婚禮。南江只能看著舊情人另嫁他人,鏡頭從蔡真穿著的紅色旗袍,慢鏡遊移至其紅色鞋子的一幕,分明是男人愛慕女人又求之不得的無奈。得不到是最好,可說是浪漫的又一解說。可是我們只能從鏡頭看到由上而下俯視獨坐一角的蔡真,這樣可能有點浪費梁朝偉的電眼,否則浪漫指數應該會迅速上升。二是磊樂與蔡真、南江與Cora四人第一次同場的場面,這正是個大型修羅場。蔡真獨站舞台時被槍打傷,迅速保護妻子的當然是磊樂,但畫面也見南江正想行動。英雄救美的愛情本是眾人稱羨的,但二男救一女又將男女關係變得複雜。幸好導演提供了解決方法。鏡頭既特寫磊樂抱著蔡真,又特寫Cora握著南江的手,這是空間交代情節內容的最佳演示,而且構圖精妙:一在台下一在台上,這是物理的距離,但這一遠一近,恰好也是心靈距離,並與物理距離形成強烈的對比。浪漫珍貴而私密的愛情回憶當然只能永留心中,過份的熱情不但徒添傷痕,而且太刻意地揭穿秘密便失卻曾經浪漫的質感了。槍戰剪接夠快,但感情部分留白,這樣的設計是否來自有經歷的人的「現身說法」,便不得而知了。當然,如果Cora沒有太用力地捉著南江的手,也沒有用太誇張的表情搖頭看著南江,這一幕不得不說是難忘又精彩的場面調度。


磊樂和南江就此相安無事嗎?我們不要忘記,外籍警官曾向南江暗示要「取代」磊樂,這是南江在感情和工作上「剷除異己」的大好機會。南江是否深謀遠慮,還待各方評價,但他因為蔡真而不殺磊樂,為了美人不要江山,想想也覺得很浪漫。浪漫也要表現得有價值。如果只為成就磊樂的絕世好情人形象,情節便太超現實了。


當磊樂和南江在舊式唐樓對戰時,我們正期待一場生死決鬥,但他們因為一個小孩,放下槍械而停火。由磊樂叫停當然合理,磊樂因小燕(小愉的替身)的死又沒了孩子,本來就對母子二人有相當大的愧疚,觸景生情甘願犧牲,應當無話可說了,但與磊樂平起平坐甚至還更得上司器重的南江,有什麼理由遵照吩咐停戰?「救救孩子」可能是尚且合理的原因,但這樣熱心腸、具惻隱之心的吶喊,浪漫得超乎個人的愛情,甚或到了大愛的境界,如何符合南江的性格?如果南江轉死性,至少選個遠離民眾的地方開槍吧。狹窄劏房、賭友道友、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賄賂長官的低下層,在在展示香港貧困的景象,二人會為了共同承擔為民除害、貢獻社會的責任而放下私慾?這樣的大公無私果然不符合他們的浪漫人設!



梅毒即是浪漫?


磊樂與蔡真跳舞很浪漫,但怎也不及出場不多的小愉令人念念不忘。這位少女救了磊樂,又被迫當慰安婦,最後染梅毒而死,命運如此悲慘的女孩成為磊樂一生的遺憾與救贖,不過這樣的人物背景與浪漫沒有什麼關係啊?我們不妨以一位五四女作家白薇的經歷來作參照。


王德威教授〈戀愛加革命〉(《歷史與怪獸》)認為白薇的作品如劇作《打出幽靈塔》、小說《悲劇生涯》,都有對抗權威和身陷愛情矛盾的兩大主題。當然,她的身世比其作品更顯精彩,可說是強化了白薇寫作的無限想像和創意思維。白薇逃避包辦婚姻,自由戀愛愛上同樣熱愛文學的楊騷,這原是愉快生活的開始,可惜的是白薇因到處留情的楊騷而染上梅毒!白薇的人生與其筆下的女角都是如此多災多難的,而且梅毒帶給她的不只是身體的折磨,還有心靈的磨難。


性病原本跟「浪漫」扯不上關係,甚至還被貼上濫交、淫慾等負面標籤,但我們從白薇身上確實看到一種浪漫到極致的表現。白薇任由楊騷突然離開,又突然回來,還在婚禮上「消失」,甚至因楊騷的新加坡妓女染上性病而傳給她。她愛一個人愛到牲犧身體健康,沒有自我到無可救藥的地步,完全演繹出愛情是不能解釋的真諦。


如此看來,梅毒是個可以發揮的關鍵細節。《風再起時》的小愉也中梅毒,更慘情的是她因此而死,這種由性病引起的悲劇,當可作為一個可歌可泣的浪漫愛情故事的底本。可惜的是小愉的死亡原因十分現實。她染梅毒是因為三年零八個月時被迫做慰安婦,但這些婦女也不完全接受,電影中有一女子直言拒絕打針,就是要把性病傳染給日軍,以疾病反抗無理的身心摧殘。雖然她說話太直白,大大減低其行為的效果,不過這很明顯是女性對日軍侵華暴行的最後抵抗,又可否視之為投身革命事業的一例呢?政治問題政治解決,這裡暫且不論,先回到本文的討論主題──愛情。


小愉在重光後染上梅毒,原本能大大突顯磊樂的浪漫性格,例如不理性病與小愉發展進一步關係,又如千山萬水尋找醫治梅毒的神藥,然而導演安排的情節和表達方法實在太煞風景了。首先,由醫生口中直接道出真相──磊樂沒錢替小愉治病,原來愛情真的只能當水喝,填不飽肚子,更治不了病。其次,導演讓磊樂現身說法,以旁白講出事實──磊樂殺死了小愉的兄長。楊騷當然是個渣男,但磊樂也好不了多少。所以,談情說愛始終敵不過本就兇險、貪焚、自私、懦弱的人性本質。導演花盡心神還原愛情本該有的浪漫,又絕不手軟地扼殺神聖不可褻瀆的、作為救贖希望的愛。至此,我們已然溺斃於現實的創傷之中。後來,即使磊樂執意為兒子起名「念愉」,也很難讓我們再次投入在浪漫的愛情氛圍了。


兩個梁朝偉,一眾旁觀者 ——為《風再起時》與《悲情城市》擔任歷史「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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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詠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現於原校任講師。研究興趣包括台灣文學、香港文學、電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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