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 Thomas Anderson的《甘草薄餅》(Licorice Pizza) 在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中獲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原創劇本三項提名,最近在M+上映。
電影設定於San Fernando Valley 1973,講述25歲女主角Alana和年下男Gary的分分合合。如果說teens是青澀、thirties(及以上)是成熟,Alana正好處於兩者中點,有的評論將之解讀為一種面臨抉擇的處境:一邊是由可樂和年方志學(雖然並沒有怎麼上學)的Gary代表的kids,另一邊是喝martini、著西裝的men。電影前段關於Alana和Gary的青春與創業,過半之後,Alana決定離開她的「B612」,到「另一個世界」走一轉。她先後到訪了老演員 (Jack Holden)、製片人 (Jon Peters) 和市長候選人 (Joel Wachs) 的星球,但都沒有逗留——在見識過他們的現實與魔幻的現實之後,她對men徹底失望,於是(「於是」)重返B612——kids的世界,與Gary言歸於好、彼此確認——電影就落幕在她的最後對白:“I love you, Gary.”
按此理解,Alana大概會對小王子說的「大人們可真奇怪」深以為然,這也似乎是她離開之後又回來的理由——但也有評論認為這根本不成理由:men再不堪也好,Alana也沒理由要「於是」屈就於Gary這個kid,因此故事的喜劇收場毋寧是男性的幻想——而已。然而在我看來,電影中更存在更外兩種幻想:
(一)作為女性的Alana的幻想,幻想總有一個男性——kid也好、man也好——會成為自己的救贖,帶她「離開」(當她送走了她的無神論者男友之後,她對家人說 “He was gonna take me out of here!”);
(二)結局:也許「回來」本身就是一場幻想。
於是,Alana根本不曾「離開」B612——那三個男人不是甚麼別的星球,而是早晚會使B612土崩瓦解的那三棵麵包樹——亦不曾「回來」。
「兩個世界」的距離
如果說Alana「離開」過,那至少要存在一個不同於(以Gary為中心的)B612的目的地——換言之,kids和men的世界至少要足夠不同、相距夠遠。
表面看來,電影的確反覆以空間強調「兩個世界」的距離:在「老演員」一段,喝可樂的Gary一行人與點martini的老演員老導演、Alana三人那桌隔空對望;在「製片人」一段,心有餘悸的Alana坐在路邊,前方遠處是Gary他們和他們的貨車,身後的櫥窗則貼著市長候選人的競選廣告,「兩個世界」前後相遙。
然而,這些距離終歸是空間上的,在性質上看來,kids和men本來就不無重疊、難分難解——在Alana和Gary的第一次對話中,Alana說:“I’m not going on a date with you, man. You’re 15.” 後來才改口說 “kid”——兩者不過是「奇怪」和「更奇怪」的分別。老演員莫名其妙地即興演出了一場飛車,所有人都在為這無聊的一幕喝采,只有Gary跑到Alana身邊,是第一次對於kids和men分界的消弭;當Alana眼面的Gary他們用帶管子的汽油桶造出下流的動作時,身後的Peters過去又回來,以「喜不喜歡peanut butter sandwich」這樣特立獨行的話題搭訕網球女孩,這對「前後」對照,算是點出了(男的)kids和men之間的同質性——電影中kids和men都被統攝在某個更大的分類之下,宮中府中俱為一體。
政治家
Alana看到競選廣告時,對men還未死心,於是作出了進入「大人們」的世界的最後嘗試。她通過舊相識Brain加入了競選團隊當義工,然而進入了體制和秩序的她並沒表現出多少成熟:在與Gary爭吵時,她說自己正 “changing the world”——這很 “cool”,還自詡為 “politician”——這一方面可以被說成,即使進入體制和秩序她仍童心未泯,但在另一方面,如果作為義工的她也已經這般「自信」——而我們又已經見識到了老演員和製片人之富有「童心」——真正的政治家/政客們又是怎樣想自己的呢?
再者,「大人們」的世界和她的B612世界亦存在著有趣的關連。Gary賣過的兩樣商品:水床和彈珠台,都與寬廣遼闊的世界息息相關。石油危機 (1973 oil crisis) 多少導致了Gary的水床生意摺埋,而Alana的警覺反襯了Gary的無知,顯出了兩人的距離,但這種距離馬上又被彈珠台合法化風波所取消:Brian口中關於Judge Sachs「輸了五場」的事,似乎與彈珠台合法化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因果關係。如果彈珠台的合法化是由一場(或者五場)兒嬉遊戲來決定,kids和men的截然二分又如何成立?如果kids和men的世界本無分野,Alana也就不過是一直在B612打轉,由一棵麵包樹走到另一棵,而不曾真正「離開」。
演員
至此,不妨把焦點拉回到Alana和Gary兩位演員身上——不是指飾演她/他們的Alana Haim和Cooper Hoffman,而是Alana和Gary本人。她/他們都先後有過演員的身份:Gary在搭訕Alana時就以「知名演員」自居——在20分鐘之後的試鏡中,當他使人尷尬地解鈕扣鈕時,「演藝生涯」也到此為止;Alana當演員則是在電影大約一半時。
除了第一次談話外,兩人第一次約會時,話題也沒離開「演員」,Gary就說了 “You’re an actress. You should be an actress.” 這樣的話。實際上,那一幕的對話並不像約會,倒是像場面試——Gary飾演的正是面試官的角色:“So, Alana, what are you plans?”、“What’s your future look like?”,而Alana——當時還未是演員——真誠而無奈地回答:“I don’t know.” 後來,Gary「星途」止步,成了商人,倒是Alana當上了演員。
Alana之所以當演員,與Gary的德行大抵不無關係,這點可從情節的編排上看出:
Alana在日本餐廳遇到Gary的前度Frisbee,得悉Gary總是要求女生給他「手解」/她在電銷水床時展現了「演藝天份」:“I told you I’m a good actress.”/Alana的演員面試/她滿足了Gary看她乳房的慾望/她問家姐自己常跟Gary他們在一起會不會奇怪/水床實體店開張,當晚Alana親眼見證了Gary的浮氣/她以來自Intercourse, Pennsylvania的女孩Rainbow(及其他)的身份與老演員對戲。
由是觀之,當演員可算是Alana對抗、超越(同/曾為演員的)Gary的方法。當然這一次嘗試是以失敗告終,因為老演員Holden之於小演員Gary,也就伯仲之間。
EL PORTAL
其後失敗接二連三。最後,Alana和Gary互相奔赴對方,期間畫面刻意地閃回了往昔她/他們為對方跑的步,這算是召喚觀眾情緒的老套手法——然而,更刻意的是兩人相撞跌倒,其喜感大抵勾銷了前面的感動,以至於這幕「奔赴」不能被簡單地當成愛情電影結局時的陳腔濫調。
在我看來,她/他們相撞的「背景」是大有解讀空間的——相撞的背景是一間名為 “EL PORTAL” 的戲院的大門。Alana的演員身份,加上戲院背景,不免雙重肯定了這一幕(僅)作為「表演」的意味,兩次劃去了這一幕的真實感。
另外,前一幕本是Alana送市長候選人的男友Matthew回家,此時她對候選人的否定,成了致導她對「大人們」的世界徹底失望的最後一根稻草,而這種否定多少出於對Matthew的認同與共情。在臨別時,Matthew說起男人們:“They’re all shit, aren’t they?”——那個 “they” 在Alana的理解中當然包括了既「是」又「不是」她boyfriend的Gary——她對之表示認同,如果在此劇終,這句話大概就是可概括全文的主題句了。在這種背景之下,Alana決定投奔Gary則不免就有點不合情理之嫌——但這個問題可以透過把劇院的招牌納入討論來解決:大門通向戲院,戲院名為「大門」,那麼,「PORTAL」不妨當作是通向電影的、幻想的世界的門戶,如此,則其後她/他們的相好、攜手同遊,就只能算是在想像空間中上演的劇碼了。
即使拒絕這種「結局作為幻想」的解讀,而以 “I love you, Gary.” 一句為真誠真實,結局亦似乎稱不上喜劇收場:Gary (Valentine) 拉著Alana回到他的Pinball Palace,欣喜地站上一級台階,昭告眾人說這位是 “Mrs. Alana Valentine” 一幕,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早些時候,老導演在餐廳介紹老演員時的那副嘴臉——儘管Gary的發言客氣也多,也不怎麼有人理會,但所埋下的伏線,也算甚為明顯——kids和men的同氣連根,再次得到強調。
Alana在San Fernando Valley 1973的B612,本來就沒有甚麼玫瑰,Gary亦不過是「他們」——麵包樹們——的一員。至於電影落幕前Alana的最後對白:“I love you, Gary.” 到底應該被當作是作者的幻想,還是角色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