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歐陽龍太郎《蜃氣樓》的三個方法

書評 | by  葉嘉詠 | 2022-07-18

我們都曾經發夢,我們都曾經嘗試解夢,我們都曾經嘗試將自己代入夢中的角色,究竟夢是怎麼的一回事?《蜃氣樓》或許能給我們一點提示:「所謂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往往意味著在不久以後即將再次重演」(頁308),有過去也有將來,有一次也不只有一次,夢是否就是如此的不可觸及?當夢幻化為小說,是否更脫離現實、更難以理解?以下的三個方法,應該可以為我們解開有關夢和《蜃氣樓》的謎底。


方法一:夢的解析


當我們不知道弗洛依德,不知道精神分析理論,不知道潛意識,難道我們就看不懂《蜃氣樓》嗎?


我們當然可以在《蜃氣樓》找到與《夢的解析》相近的金句,例如「夢是現實的一面鏡子」(頁184)、「記憶並不牢固,是可以被移植捏造的」(頁249),我們也可以用各自的發夢經驗,發掘夢魘的常見形態如恐懼、失落、絕望、死亡,但《蜃氣樓》為「夢境」注入更豐富的面貌,值得留意。


〈吠陀閃光〉告訴我們,對象與夢境的搭配是很重要的。住在護理中心無法自理的老人,處身於讓人變得年輕、驅除病魔、貓咪長生不老……的人造虛擬夢境,這樣超脫的境界,理應靜心欣賞,這要比鉅細無遺地運用心理學名詞、醫學理論和數據來拆穿夢境的虛假和荒謬,來得更有感情和更加動人。


《蜃氣樓》不只要編織美夢,更要將美夢變成真實,然後又將真實還原為夢一場;這個循環往復的方式,目的在令我們思考夢境與真實是否截然二分。〈順風雷〉的羅倫將替他解除飛行惡夢的「順風雷」變成現實的飛行裝甲,並以此賺得名譽、地位、金錢。在資本主義的時代,羅倫美夢成真,成為人生勝利組,這個故事就未免缺少衝突和變化,太風平浪靜了,所以作者故意將現實回歸現實:「『順風雷』的紀念電影最終還剪輯了羅倫意外墜地前一刻的珍貴實拍片段,許多影迷都特意到戲院觀看,作為最後的致敬。」(頁123)這是〈順風雷〉的最後一段,看來以雲淡風輕的語調來訴說虛假未能成真的道理,真是恰到好處。


方法二:歐陽龍太郎


當我們不知道後設小說的技藝,難道我們就看不懂《蜃氣樓》嗎?


《蜃氣樓》最有趣的角色便是歐陽龍太郎。這位主角不但持續地出現在每章之中,完全不會也不可忽略,而且多次轉換不同敘述人稱,有時是「他」,例如解說「他」腦中植入晶片以便看見店鋪物件及客人(頁33),有時是「我」,例如「我」與古著店老闆談論林克(頁167)。這樣刻意的跳躍敘述方式,引起我們無限的聯想,刺激我們追看故事的欲望,更何況,作者的名字就是歐陽龍太郎!作者即角色,角色即作者,這樣暴露書寫行為和敘事過程,擾亂了順序的時空處理,突顯小說的虛構特質,擺明就是後設小說的寫作目的。


其實,我們不必逐一分析文學技巧,也不必只聚焦在這個名字,更應當關注歐陽龍太郎的說話,例如〈百花塗鴉〉的跟蹤故事。故事主角葵講述她一直受被跟蹤的惡夢纏繞,歐陽龍太郎便說:「對方是為了守護你而存在,或負責為你帶來一個重要的提示。」(頁66)他的説話顛覆了我們對「跟蹤」的既定意義。而且,作者並非利用艱澀的文學術語,反而是以我們都經歷過的校園生活,來告訴我們,各人的正面與負面形象並非一朝一夕所造成,何妨換個角度,或許就能發掘箇中原因,解開心結。〈無限年之鏡〉是全書最長的故事,單看篇幅已能想像這個林克故事是頗為撲朔迷離的。如不先繪畫一個人物表,便難以釐清他夢境中的眾多故事脈絡了。不過,這應該是作者有意誤導我們的,每當我們試圖掌握人物關係,歐陽龍太郎便會出現在不同的夢境和現實之中,因此,簡單的事便變得複雜,複雜的事便變得更複雜,這不是很有趣嗎?以下疑似總結的句子,便更耐人尋味:「永遠的意思,大概就是並不存在最後結局」(頁308)。此句不但回應題目的「無限年」,而且也為歐陽龍太郎的結局「解畫」,從哪個角度看,這都勝過書末「尚未完結 下回預告」的「植入式」廣告啊!


方法三:「無限流」以外


當我們不知道流行文化,如動漫、遊戲、電視劇、電影等,難道我們就看不懂《蜃氣樓》嗎?


熟悉網絡小說的我們,總會找到「無限流」的痕跡。最明顯的是每個章節的主角都在不同情景無限輪迴,例如〈吠陀閃光〉的雲雀不斷坐遊輪、倒數計時、尋出路、撞冰山的惡夢,並且不斷升級打怪直至清除夢魘,又例如〈無限年之境〉的林克不但不停轉換身份,一時是騎兵首領,一時是禁衛軍總隊目,就連狼人殺遊戲都出現在林克的現實和夢境之中了。所以,《蜃氣樓》要教懂我們更深入理解「無限流」及其變異形態,或如尋寶一樣發現電影《鐵達尼號》或卡通《寵物小精靈》或美劇Black Mirror等隱藏細節?


《蜃氣樓》是具社會意義的,牽涉的主題如複製人、基因工程、人工智能、社會監控等,已不只屬於科幻小說的內容,更已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覺得這些都太科學太理性,不如轉向感情的範疇,婚外情、校園欺凌、亞茲海默症等,都是小說重視和正視的議題。當科技還未發達至訊息爆炸之時,當季節還未縮減至炎夏和暖冬之時,我們都已經不只是耳聞目睹過這些事情了,又怎會被有如武俠小說或電玩遊戲的炫目兵器名字嚇倒呢,「吠陀閃光」其實是「音叉」(定音器),「百花塗鴉」其實是鐵棒,視覺滿足的背後才是《蜃氣樓》的精神和意義。


「任何事情,只要被簡化成遊戲來理解,所有惡意都會被省略,遊戲本身就是用來掩飾人類最殘暴的一面。」(頁192)若然「遊戲」換成以上提及的各種流行文化,我們還是不太忍心只留意「殘暴的一面」的。故此,本文開首所說的人造虛擬美夢,應該需要多加一點,畢竟現時充斥太多的負面情緒,道德批判、神話破滅、關係瓦解等,都令我們墮進無盡的迷茫和黑暗,而且太偏向惡的一面,非此即彼的對立亦太顯而易見,簡化了人性的複雜面。或者是作者的感情太克制,以致我們不免懷疑,娜菲莉絲的輕輕告別,葵的不經意約會,可能已經是最寬宏大量的安排。就讓這種新鮮的閱讀體驗一直延續下去,就讓我們好好期待林克、林達等人的結局,還有歐陽龍太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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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詠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現於原校任講師。研究興趣包括台灣文學、香港文學、電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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