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ve My Car》:不偶然的想像

影評 | by  孔嘉琪 | 2022-03-29

至今我仍然相信,電影鏡頭充滿線索,找到就能走近故事中心多一些。濱口龍介的《Drive My Car》就是一套讓人找線索找得很過癮的電影。


這三小時的電影竟讓我看到最後一場戲,才令我當頭棒喝。女司機拿著一大袋剛從超市買的東西,在個偌大的露天停車場走回自己的車位。電影鏡頭遠鏡拍著女司機走過一輛又一輛泊在停車場的車,白色,白色,白色,雖然是刻意裝作自然的錯落泊位和吉位,但當女司機走到自己的紅色SAAB時,「萬白叢中一點紅」,那是什麼?


日本國旗。


《Drive My Car》:文本的互文性體現濱口龍介的作者性



大隱隱於市


180分鐘所說的各種痛徹心扉原來不止於個人,濱口龍介要拍的,是日本,整個國家的共同創傷,隨即想起幾十分鐘前劇情提起的原爆記憶、和平中軸線、女司機家鄉的天災……所有畫面頓時清晰地連結,這種作為觀眾「後知後覺」的心情真的叫人很難忘,因為很過癮。難怪他是濱口龍介。


後來看第二次時,才發現主角SAAB是紅色的,絕不是「偶然」,紅白色的意象貫穿整套《Drive My Car》﹕紅色的SAAB在灰白的建築中駛過、紅色的SAAB在公路的航拍鏡頭中,在一輛輛灰白色的車中行駛……絕對無一是「偶然」。這存在感看似極低的美術安排,正讓你「想像」著,在這一片土地上,每個普遍卻獨特的人,共同經歷的痛苦和療癒。


為什麼要去垃圾焚化爐


男主角一次心煩時,頭一次讓寡言的女司機自選目的地,載他到女司機「喜歡的地方」。女司機年少,二十出頭,她「喜歡的地方」竟然是座垃圾焚化爐。站在「觀景台」落地玻璃前的男主角和女司機,在龐大的垃圾夾子前顯得分外渺小。當各位觀眾跟男主角一樣瞪大眼睛,新奇地看著大堆垃圾被夾到半空、移至焚化爐、夾子一鬆便緩緩掉下時,女司機一如既往,只是輕輕地吐出「很像下雪,對吧?」


這是我看得很莫名其妙的一場戲,難道就是為了介紹日本的垃圾焚化設施?這疑問在我看第二次時再次浮現,終於,北海道的雪地給了我一個答案。


女司機的母親死於天災,一場在北海道上八澤村發生的山泥傾瀉埋葬了女司機的母親和家。女司機帶著男主角回到鋪滿雪的舊址,男主角伸手打算拉女司機一把,助她從雪地爬起,女司機卻猶豫了,沒有伸出手,卻說自己剛踫過雪地的手「很髒的」,勸男主角不要踫。


濱口龍介把那個北海道的雪地拍得很美,縱觀整套戲,北海道的雪地連綿,白茫茫的一片,被濱口龍介拍得異常地整潔,更帶點優雅。原本我直觀地覺得,雪地是為了配合女司機憶述自己跟逝去的母親過的日子,畢竟有什麼比一層厚厚的雪,更適合去比喻記憶的模糊,以及因此而被美化的痛苦呢?但當導演安排了女司機用手在雪地扒出一個洞,插了根香煙進雪下的土,那個近鏡拍著雪下混著沙石的土層,加上那句「很髒的」,有令你想起在垃圾焚化爐下的那場「垃圾雪」嗎?


雖然未曾目睹,但一個山泥傾瀉現場的想像頓時在腦海浮現,那怎會是整潔優雅的雪地?更甚的是,對女司機來說,當日瀉下的泥土埋封的更是活人、母親和家。導演是很殘忍的,雖沒有白描意外的場景,卻以極端、近乎潔癖的雪地開啟觀眾對過去的想像,所有血肉橫躺、泥濘的黏稠、刺鼻嘔心的氣味……你以為只要隔著落地玻璃,隔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就能獨善其身?導演將所有失控的「想像」全部留給觀眾——直入心臟,作為觀眾,你又能直面多少此等的恐怖境況?而寡言的女司機就是從中活過來。


與其說垃圾焚化爐是女司機「喜歡的地方」,不如說那兒是她不時會去思念故鄉的地方,因為下著「垃圾雪」的熔爐是廣島裏,最近似故鄉的地方,充滿遺憾卻蘊含生存下來的力量。


淺談濱口龍介對於戲劇的理解



濱口龍介生存手冊


日本人一大集體記憶就是創傷,日本人一大集體修行就是治療,創作人在作品中亦不時交出面對創傷的生存手冊。《Drive My Car》的創傷後生存哲學就是﹕清楚分辨真相和謊言,坦誠面對自己的陰暗面,例如男演員不顧後果的衝動、男主角逃避婚姻問題的懦弱、女司機對扭曲親子關係的恐懼……每個看似不能承受的重量,對濱口龍介來說都可以靠人與人之間的告解及坦誠,巧妙地互相支撐對方,像在驚濤駭浪後歸於平靜,而這些「重生」都在再平凡不過的生活中發生。


就如前文提到的對白「很髒的」,電影內還有另一句充滿神秘感的對白。女司機說﹕「我在謊言中長大,必須懂得從中分辨真相才能生存。」


第一層意思是跟男主角分析,男演員所說關於男主角妻子外遇的事,所言不假;第二層意思是側面交代女司機從小跟隨媽媽在夜場打滾的童年;推進一步,是濱口龍介借女司機的口,說出整套電影所相信的生存指南——面對真相是生存下去的第一步。


電影很擅長以襯托突顯主題,例如以同樣經歷過喪子的啞女夫婦襯托男主角夫婦,無聲勝有聲;又例如以性格衝動直接的男演員襯托思想轉彎抹角的男主角;在處理謊言的問題上,男演員都送了男主角一記耳光。


當日男演員撒謊,說自己跟女演員只是課後研習,男主角一下便識破,心水非常清。但當男演員在SAAB內跟男主角說起妻子的外遇,雖然用上妻子似是而非的虛幻小說包裝,但觀眾作為旁觀者,誰也聽出了這些小說情節與男主角夫婦真實的相處異常吻合,當中說的各種病態關係、心死和苟喘,正是男主角耗盡心力掩蓋的事實。一切精明在自己身上通通不適用,欺騙自己夫婦二人依然恩愛如初,到頭來被男演員掀穿了,夫婦迴避女兒早逝的悲痛早已讓彼此的心臟一點點死亡。


在此,導演並沒有讓決心面對真相的男主角太難堪,至少沒有讓他激動地腦出血先走一步,反而讓女司機及舞台劇《Uncle Vanya》伴著男主角經歷痛楚。可見,縱使過程艱難,導演仍是鼓勵直面真相的態度。


後記


對於結局女司機出現在韓國,一度以為在謊言中長中的她欺騙了故事中所有人的信任,騙走了男主角的SAAB,再騙走了啞女家的狗,自己出走到韓國開展新生活(哈哈哈)。現在比較相信的版本是,女司機冒著疫情的風險到韓國動手術,去掉面上疤痕,象徵走出傷痛,過上新的生活,而在超市買的開聲潤喉產品,加上在車上出現的狗,不禁令人想像,男主角一行人是不是又隨著下一個藝術節一起到了韓國生活,畢竟啞女的故鄉正是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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