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的最新小說《第二把劍:五月故事》(Das zweite Schwert: Eine Maigeschichte)是個關於對抗的故事。某天,漢德克在報紙讀到一篇針對他的文章,某名女記者說他的母親支持納粹黨,報紙還附帶一張放得極大的大頭照,展出當時十七歲的瑪利亞.漢德克(Maria Handke)在人群裡大喊希特拉萬歲。於是,漢德克決定對女記者展開復仇,而《第二把劍》就以一段自言自語開始全文:「這,是一張復仇者的臉!」
在紀念母親的小說《夢外之悲》中,漢德克曾經描述過納粹當政時期的環境:「人們在自己的意識中,看見自己所做的動作同時被其他無數的人重複著,於是這些動作形成一種運動的節奏——生活也藉此得到一種既被保護且又自由的形式。」他的母親只不過是群眾之間的一員而已。無論是《夢外之悲》還是《第二把劍》,都是由台灣的木馬出版社在漢德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翻譯出版,而兩部作品可以連著閱讀,觀察作家如何書寫低學歷的亡母在政治瘋狂的年代的處境,以及時隔數十年後被女記者挖出來進行政治人格謀殺的反應。
不過,《第二把劍》的主軸並不是復仇,而是對抗。儘管它的第一章名為〈遲來的復仇〉(全書共兩章,第二章就是〈第二把劍〉),而報章雜誌出版社也推波助瀾地說「這本書是作者漢德克對批評者的陰險報復,但對仰慕者而言卻是一場盛宴。一把十足的雙刃劍。」這些都是下得太快的判斷,或是宣傳用語,而且直接跳過了漢德克從一開始就亮出來的底牌。
因為書名就是謎底。漢德克在全書最初引用了《路加福音》22章:「耶穌說:『但如今有錢囊的可以帶著,有口袋的也可以帶著,沒有劍的要賣衣服買劍。』……門徒說:『主啊,請看,這裡有兩把劍。』耶穌說:『夠了。』」
單看引文也許沒頭沒尾摸不著頭腦,但這段對話發生在最後的晚餐後,耶穌要向他的門徒們講些大道理祝福大家日後順風順水,自己快要釘十架與大家永別(兩次)了。但一如耶穌貫徹著凡事不講明白的原則,門徒們一來不知道他即將被釘死,二來不知道錢囊、口袋跟劍都是比喻。耶穌的意思是,自己死了之後,你們要帶著錢囊和口袋自食其力,最好也留把劍來保護自己。為甚麼劍不是傷人而是保護,是因為耶穌被猶大出賣後有門徒馬上拔劍幹架,耶穌卻施神蹟治好了被砍之人,再說一次:「由他們吧。」意思是,我不是要你們劈友,只是叫你們打好防守。
在《第二把劍》裡,漢德克的重點就是圍繞著引文中的「夠了」,怎樣才能算是夠了,怎樣才能照顧到自己對亡母的追憶,以及至親被放上報紙公審的侮辱?這部作品所形容的,其實是漢德克在面對自己所具備的「武力」(作為名作家的權力)時的掙扎:他該不該以影響力對女記者動私刑?該不該以文學劈友?他自知並非耶穌,頂多是個文學的門徒,在無數的暗箭攻擊與政治判斷之間動輒得咎。但他並不想採用武力,「將暴力化做文字,向來是我的大忌。」
於是,這種與外界的對抗就能回到漢德克書寫的特色:書寫者居中處理內向與外部的雙重拉扯。在《第二把劍》中,就是復仇的慾望與外在環境的聯動。早在八○年代,漢德克就在《試論疲倦》一書裡同樣以路加福音22章作為引子:「禱告完了,就起來,到門徒那裡,見他們因為憂愁都睡著了。」他寫道,他把一切與他人的相處都當成是事物的過程的經歷,我們終歸是暫時在一起,這段時間之後每個人又會各走各的路,各睡各的覺。意思是,無論是朋友、科技、甚至是這次的女記者,都不過是外在環境與他本人的暫時相遇,而書寫者的任務就是解剖一次次的交鋒,並以小說來佈置邏輯順序。而這種佈置就絕對不是復仇,而是反思咀嚼過後的對抗,並以「夠了」作為終結的和解。
漢德克的書寫特色是一種特殊的半透明狀態,作為一個書寫者,他好似飄浮在內在心理和外在環境之外,又理性地用文學包裹著前後兩者。比如說,如果要剖析自己的心理狀態,他就像事不關己般把所有陰暗狀態都鉅細無遺地殘忍說述;如果要描寫外部環境,《第二把劍》就寫道:「如果我真有擅長之事,應該就是不做任何事,進而察覺某些事物的存在,將它們納入自己的想像中。接著將這幅圖景推進白日夢中任之隨波逐流,期間意識清醒,再清醒不過了。」換言之,敘事者無所不在,卻把自己推到邊緣,冷眼旁觀——連對自己的心理都冷眼旁觀,屬於一種精神分裂或多重人格的書寫。
於是,在《第二把劍》裡,最明顯的敘事方法就是以「復仇」與「回家」作為一個轉場用的引子,每當出現這些過渡段時,下文就會轉向大幅度的外在描寫或內在心理分析。而這些風景、路人、心理狀態、回憶,都指向同一個命題:「該不該復仇?」但問完這個問題後,漢德克卻把它不斷推後,比如寫完「在走上復仇之路前的那幾天,永恆之丘上的森林幾乎就像縮時攝影那般、一張圖片接著一張圖片地變綠了」一段後,他就花了大量篇幅寫景物;又比如寫下「我自覺也自知是個天生的兇手,但我絕不是個天生的復仇者」後,他又大量剖析自己過往的回憶。這些情境,這些飄浮於其外的過場段,反過來成為統領全書的核心,並將向女記者復仇這回事一再延宕推遲。
因為重點其實已經不在復仇,只是對於復仇這回事的對抗與分析,是「夠了」,是「由他們吧」前的展現。在漢德克的半透明的敘事裡,一切都是事物的經歷和過程,而這些環境只有一個目的,為了推動作為創作者的動力,形塑這個寫作著的「我」。「我」在途中觀察了很多,這些就夠了。女記者侮辱母親只不過是個出發點,口口聲聲說著復仇的他,在最後一看見女記者的那個瞬間就自行解決了衝突:「她與她的同類不應出現在故事裡,故事裡沒有任何供他們立足的空間,這就是我的復仇。這樣的復仇,夠了。阿門。不是鋼鑄之劍,而是另一把,第二把劍。」
鋼鑄之劍是耶穌門徒用來劈友那一把,第二把劍是防禦之劍。是一把理性之劍,把暴烈的情緒削去的劍,女記者只是情緒的引發點,主角是漢德克的情緒而不是她本人。《夢外之悲》也是被這樣一把劍削過的作品,這本書的另外一個譯名是《無欲的悲歌》(Wunschloses Unglück),Wunschloses的意思是無欲無求。兒子懷念亡母如何可以無欲無求?那就是用第二把劍削過的結晶,把對於納粹的憤怒,對於群眾的暴行,全部消減,一切只剩作者內在的心理和外在的瘋狂環境,讓飄浮其上的敘事者當成經驗與風景般,冷靜道出。
在紀錄片《我在森林,晚一點到》裡,漢德克曾說:「我對細節的眼光特別銳利,你到某一個地方住一段時間,或許一切都有邊界。不是哀悼宣言的邊界,一切都有銘刻,一切周遭都吸附了某種破碎的腳本。節奏開啟了內在之眼,這是由渴望而升的節奏,或出於想見、或與其共鳴,從這個節奏出現影像。」用第二把劍削去的,就是節奏與影像以外的情緒。世界就是由破碎腳本組合的東西,而小說就是重組腳本。
因此,漢德克採用的是第一人稱。抑或換句話說,只有第一人稱的小說能引發出這樣的思考,如果一部第三人稱的小說裡所有細節都是有效的,全都推動著主角的行為與動機,那就只是匠氣太重的工整作品。漢德克以外在的大量細節描寫自己,而這些都只不過是半透明的敘事者強加加諸起來的虛假連結而已,目標是讓內心被覆蓋,被隱藏。作為過渡段的「我」是一個連結者,內心與世界通過理性的他,小說留下來。由是,第一人稱就弔詭地成為了絕佳的工具,它具有絕佳的說服力,同時又知道這只不過都是建構出來的過程,被大幅削過的虛假理性——從復仇開始,以放下心結終結——用兩把劍削過,「夠了」。《第二把劍》,無論如何都不會是「陰險報復」的作品,而是一部與陰影對抗的和解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