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雙響:朵卡萩的宇宙.漢德克的創傷

現象 | by  虛詞編輯部 | 2019-11-20

2019諾貝爾文學獎開獎,同時補頒因「me too」風波而停辦的2018年度獎項,於是今年有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相關文化版面的記者大概加倍忙碌。2018年度得獎者奧麗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是波蘭小說家;2019年度得獎者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是出生於奧地利的詩人、小說家、劇作家和電影導演——兩位得獎者都來自歐洲,並且,關於他們的得獎,都被指為姍姍來遲。在「me too」風波之後,把諾獎頒給女性主義作家朵卡萩,以及經常毒舌諾獎的漢德克,是表示虛心的姿態嗎?關於閱讀文學,世界總如落後,而那些偉大作家們也許早已抵達更寛廣的宇宙,與更深刻的創傷。


遲來的諾貝爾,奧爾嘉.朵卡萩:我們有深刻的故事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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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卡萩得知自己獲得諾貝爾獎時,正置身前往德國的車途上,準備出席她的小說The Books of Jacob德文版新書發佈會。瑞典學院說她的作品「以充滿熱情的敘事想像力,展示跨越邊界的生活形式(for a narrative imagination that with encyclopaedic passion represents the crossing of boundaries as a form of life)」,是的,就連獲知得獎的一刻,她都在跨越邊界。


Olga Tokarczuk,奧爾嘉.朵卡萩,波蘭最灸手可熱的作家之一,但她的作品中譯本只有僅僅兩冊:《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與《收集夢的剪貼簿》。話雖如此,其實她作品的英譯本也只有三冊,上述兩本,加上上年剛奪曼布克國際獎的《航班》(Flight)。這位來自中歐的女作家,以波蘭語寫作。


現年五十七歲的朵卡萩,以諾貝爾得獎者來說算是頗年輕。作為第十五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她是在去年因為性醜聞而停辦一屆後的首個獲獎作家,作為一個政治上的活躍份子,一名女性主義者,想必對她也有很深的意義。


「在中歐面對諸多危機的此刻,這個獎項某程度上或許能讓我們樂觀一點,告訴世人我們仍有話要說,我們仍然活躍,我們有能力說我們的故事,而且我們有深刻的故事要說。」朵卡萩在獲知得獎後,把車停在路邊,做了一個簡短的電話訪問。朵卡萩的小說糅合了當地的神話、宗教、民間傳說、生活風貌等元素,既寫實又帶點神秘,既在地又有點抽離,在《太古及其他的時間》裡,故事發生在位於位於宇宙中心一個名為「太古」的小小村莊,它可以是一個普通的波蘭村莊,也可以是這個宏大宇宙中的一個微小縮影。在結構上,朵卡萩的小說偏向零碎,《太古》中每個章節以「xxx的時間」為名,猶如將各種時間碎片收集、組合再拼貼而成的一部小說,這篇零碎化的結構風格,在《收集夢的剪貼簿》與《航班》中依然可見。


事實上,即使談到去年剛獲曼布克國際獎的《航班》,其實也已經是一部2007年的作品,「有時我很好奇,如果我的書能更早一步翻譯成英文,我的人生又會怎樣?」在仍然是由英語主導的西方世界裡,想獲得廣泛讀者,無疑還是要靠英譯,彷彿英譯過後那部書才能被世界看見。而她2009年的作品Drive Your Plow Over the Bones of the Dead亦即將推出英譯本,這本書在2017年被改編成電影Spoor(中譯:《神秘獵殺》),講述一位六十歲英語老師,在她居住的森林裡不斷發生獵人離奇死亡事件,婦人在屍首附件發現某種動物足跡,認為是動物向人類報復,然而她卻被人懷疑是兇手。該電影後來奪得柏林影展的Alfred Bauer Prize。雖然獲獎,但電影卻被波蘭傳媒批評為反基督並宣揚生態恐怖主義(eco-terrorism)。


或許大名的作家總是爭議不斷,她在2014年出版的900頁長篇鉅著The Books of Jacob,講述十八世紀的一位猶太裔宗教領袖Jacob Frank,因為自稱是彌賽亞轉世而被視為異端,被波蘭教會逼害的故事。這部書揭開了歐洲歷史中較鮮為人知的一頁,為她贏下第二個尼刻獎(波蘭文學最高榮譽),然而,也令她受到「叛徒」的罵名,原因是她在獲獎後的訪問裡評擊了波蘭右翼:相比起「壓逼中的勇敢倖存者」這種自我投射,波蘭更應該正視它在歷史中犯下的可怕惡行。這番說話惹起不少風波,她的出版人更請了保鏢去保護她,事後她說:「或許是我太天真,我以為我們能夠談論這些存在於我們歷史裡的黑暗。」


或許正義總是遲來,但希望它跟朵卡萩的諾貝爾獎一樣,遲到都唔好無到。


總是說話帶刺的彼得.漢德克,只有在書寫時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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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9年10月10日之前,當你在Google搜尋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與諾貝爾文學獎,你會找到以下四則「八卦」:


1)2004年,被漢德克認為「沒甚麼可讀性」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埃爾弗里德·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獲獎時說:「漢德克是活著的經典,他比我更有資格獲獎。」

2)200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哈羅德·品特(Harold Pinter)認為漢德克在簡短的無意義中找到意義,並說:「我覺得彼得·漢德克應該得一個諾貝爾獎。」

3)2014年,漢德克稱諾貝爾文學獎「到底是應該廢除的」,認為獎項只會令得獎者被「錯誤規範化」,僅能獲得「一時的關注和報紙的六頁報道」。

4)2016年,漢德克說:「鮑勃·迪倫(Bob Dylan)甚至比丘吉爾、肯尼迪還要偉大。但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他,其實沒有甚麼意義,甚至是對文學的侮辱。」


然而2019年,彼得·漢德克卻成為了諾貝爾文學獎的得獎者。在二戰期間出生,23歲便出版第一本小說《大黃蜂》,現年76歲的彼得·漢德克是奧地利著名小說家,亦是當代德語文學的重量級作家,同時身兼詩人、小說家、劇作家和電影導演,電影史經典《柏林蒼穹下》便是由他編劇。1973年,年僅31歲的漢德克獲得畢希納獎,2009年獲卡夫卡文學獎,2014年獲國際易卜生獎。


漢德克的作品,都與一個「反」字有關:反傳統、反語言、反敘事。他創下了顛覆性的「說話劇」,1966年的《罵觀眾》發表後便一鳴驚人,全劇沒有故事情節、沒有確定角色,沒有舞台佈景,只有四個無名無姓的演員,不斷謾罵觀眾:「這不是戲劇。這裡不會重複已經發生的情節。這裡只有一個接著一個的現在……」然而對於這個轟動德語文壇的作品,漢德克卻稱只是20多歲時花了6天寫成,「是在談我的小手指的指甲」,只佔他創作中很小的一部分。


事實證明,漢德克的創作力源源不絕。緊接著發表的劇作《卡斯帕》,更在歐洲獲譽為 「play of the decade」,作品進一步指出語言表達的是規範、偏見和傳統意識,說明人如何被語言馴化,繼而被社會馴化。劇中卡斯帕本不會說話,但「隨著我的第一句話,我便落入了陷阱……我說話了,我便被帶進了現實。」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會便說,「他(漢德克)憑藉影響深遠的作品和語言的獨創性,探索了人類經驗的外圍和特殊性。」

然而這樣一個前衛的「大反派」,卻從不承認自己反叛,反而堅信自己是傳統的經典作家。漢德克的「反」,或許源於對孩童純真狀態的懷念,他的詩作《童年之歌》裡說: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

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幻想小溪是河流,

河流是大川,

而水坑就是大海。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

不知自己是孩子,

以為萬物皆有靈魂,

所有靈魂都一樣,沒有高低上下之分……」


漢德克後期敘事風格多變,但始終秉持的主題是對真實自我的追尋。孩童時代,或許是他認為最真實的、沒有被社會污染的狀態,即使他的孩童時代並不美好。1942年漢德克生於奧地利,父親是德國軍人,母親來自斯洛文尼亞,舅舅曾加入納粹,最後戰死在蘇聯,窮苦的他就讀了八年的教會學校。1971年底,漢德克的母親自殺,更成為了他痛苦的陰影,小說《無欲的悲歌》便是漢德克母親的真實故事。漢德克筆下的母親鍾愛文學,因為文學讓她能夠「談論自己」,但最終個人的命運被「泯滅在宗教、習俗和美好道德的禮儀中」,母親無法逃脫社會角色和價值觀念,因而選擇自殺。這或許就是漢德克一直執著於追求自我、抗拒傳統的原因之一:為被異化的母親聲討。漢德克最具爭議性的一件事,莫過於出席了於巴爾幹半島犯下種族清洗罪行的前南斯拉夫總統米洛舍維奇(Slobodan Milosevic)的葬禮,箇中原因令人不解,他的母親不就是被逼害的斯洛文尼亞人嗎?或許如他自述時所言:不寫作的時候,我是一個混蛋。


離群索居、說話毫不客氣、甚至有點吹毛求疵是漢德克的形象。他亦坦承自己在書本釋放的善意比現實裡更多,他在作品裡指出一個個社會悲劇,很多時候都是真誠的情感流露或經歷,但漢德克一直相信美能拯救世界。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Julio Cortázar)曾當面跟他說:「你寫下的都是美的事物」,漢德克聽到後,便覺得這樣已足夠了。


最後以漢德克訪問裡的一段話作結:「為什麼要(跟世界)和解呢?我想給世界我的所有,我想給予,我的方式就是敘述,就是寫作。我對我的職業非常驕傲,但是世界不想要我的職業。我愛這個世界,但世界不愛我,或只是那一剎那或某幾個瞬間才愛我。」諾貝爾文學獎,是否會帶來更多人、更長久的愛,讓那些瞬間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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