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潮的報導沒完沒了,很多人說香港已死;有政治KOL甚至捨棄它的名字,反稱之為南深圳。箇中當然有各種原因——核心價值的崩塌,各種社會問題,人心不安⋯⋯然而,一個城市的生死,誰能斷言?換過來說,香港的命,誰人有資格在旁說明?
此時,分開發展數年的C AllStar四歸一體,以集合為主題,舉行紅館演唱會。筆者無緣入場欣賞,只有演唱會結束後反覆聆聽歌單,趁趁熱鬧。反覆細聽下,卻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聽著一場香港人為香港作的自述。
C AllStar的音樂有兩個特點,一、堅持以粵語入詞,絕大部份為廣東歌;二、提材不乏香港社會及文化原素。直接如《八十後時代曲》,引用八十年後的《430穿梭機》、九十年代的《今天應該很高興》歌詞,側寫香港八十、九十、二千年後的社會變遷。歌曲推出時正值2010年,一度鬧得沸沸煬煬的反高鐵運動抗爭失敗告終,填詞人寫下一句「不要拋棄淡忘下個抗爭」,十年後香港如潮水一樣的抗爭,彷彿把歌者的期許實現了。
當然,C AllStar也不是所有歌都開宗明義寫香港,有更多時候,它在細節中描述城市大大小小的故事。《夜幕天星》寫城市人在海傍欣賞街頭演奏的輕快心情。曲中「天星」,當然是意指尖沙咀/中環的天星碼頭,也是香港其中一個街頭音樂人聚集的地方;而「時代應該多點悠閒空間」的「時代」,也讓人想到以禁制令趕絕街頭藝人的時代廣場。
這透過歌詞敍述香港的過程,正正體現了雅萊達與揚·亞斯曼兩名學者提出的文化記憶論。文化記憶從我們共同經歷的生活印象而來,透過不同的符號,轉化成各種如習俗、建築、藝術創作等文化形式(Cultural Forms)。而一個地方的自我意識,不在冷冰冰的歷史文檔,而是寄存於文化記憶之中。歌者,甚至填詞人也不曾刻意說明那些符號之於他們的聯想,但因為我們同樣生活在這片土地,對社會大事的畫面也有同樣的印象,歌曲便成為我們之間的媒介,將那些獨一無二的畫面逐一連繫起來。
亞斯曼認為文化記憶的記錄並不只於日常生活的敍事,更包括對社會現實以至社會危機的反應;而C AllStar的歌也不僅盛載文化記憶,他們在創作中,也在闡釋那些回憶和當中的情感,從而為香港人,為香港的語言,甚至是香港流行曲本身自白。過去二十年也不只香港曾被宣告死亡,廣東歌也屢次在公共討論裡死了又生,生了又死。曾經有段時間,香港樂壇青黃不接,無復八九十年代紅遍亞洲的氣勢,加上外地音樂如韓國KPOP風麾全港,廣東歌一度成明日黃花。
在香港人對廣東歌失去興趣的時代,C AllStar推出了一張打正旗號實驗廣東歌的《Cantopopsibility》專輯,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曲為《薄情歌》。《薄情歌》的曲調不離廣東歌抒情慢歌風格,歌詞相當直白,以「我」作為廣東歌,嘆息自己陪伴了樂迷多年,卻不經不覺成為一個「被死去」的符號。「我」明白時間流轉,人心常變,但奈何你先變心離棄,卻用過去光輝「拿來憑弔你共我」。
《薄情歌》以外,C AllStar過去的歌曲裡也反覆以離別和被遺下作題。最淺白的從字面看,他們唱的是情歌,是描寫戀愛關係;但人與人之間,人和群體之間,甚至是民眾和土地之間,同樣可存在關係的消逝和分離。主權移交前後香港其中一個最廣泛討論的敍述——阿巴斯的「消失的空間」(city of “disappearance”),也就是描寫香港人對失去香港的恐懼。他形容香港人恐懼城市隨時代局勢而消失,因此不斷敍述香港,也製造了一個正在「消失」的香港文化身份。《后會無期》寫女神結婚別去前最後一夜,皇后和我在圍城遇上,詞人林夕最後才以一句「這夜盡/告別後/再見說過/皇后像你不會再念舊」點題,音樂編曲自帶一份滄涼,主權前一晚前宗主國領導人離別的畫面也變得歷歷在目。
後殖民時代的香港,無可否認依然持續存在著對舊有美好的消逝的留戀。《逾越生死》寫著殖民地風景的密碼——路軌、路燈、郵筒的「舊記憶陪同生死」,看似十分戀殖。但「我」心中清楚,風景已轉換,再懷念也只有我在懷念寄居。有人曾經形容香港是候機室,人們為著不同原因前來,但最終也為了轉至其他地方,C AllStar的歌裡的離別、遺忘、被遺落,也回應了香港自英殖時期的其中一種狀態。
然而,過去二十年的風風雨雨,香港的記憶也不再止於離別和消逝,而是當中孕育了一個流動的族群,他們偶爾失散,但總是香港為向心點。C AllStar這組合本身也一樣。分別幾年, 四人各自也探索出屬於自己的音樂,發展出更多變的技藝。當下香港人心潰散,他們回歸,並以一系列歌曲趕緊說盡希望傳達予每一位香港人的話。
年初的《集合吧!地球保衛隊》,曲調歌詞讓人回想起達明一派的《十個救火的少年》,後者諷刺人一腔熱情要拯救社會,最後一個一個翻臉;前者卻溫和地安撫眾人,我們成熟了,便強了就會回來,不要放棄離場,集合繼續留守,「長命火就長命救」;轉個頭第二首歌,卻是悲傷至極的《留下來的人》。曾經我們拼了命堅守家園,最終「明明同行但你臨時別去放下句點」。歌者明言,無論怎樣渴望相連,這邊的我們和那邊的你們也不再同行。離開的不只是辭別的人,還有我們已失去的同伴;「原來仍能活過來/仍能糊塗地愛悠然地笑/過著每天」留下來的人,在沉澱過懷念過後,讓是會努力適應新生活,期待未來重逢。到最新的《沒明日的恐懼》,又再推翻第二首歌裡的盼望。當災難真正降臨,「我」的守候也只像彌留,如果我們害怕沒有明天,未來的散聚又有何意義?三首歌看似互有矛盾,但當想像香港是留下來背著過去,依然選擇保守這城市的每一位,我們對當中的鼓舞、沮喪、恐懼必定心同感受。我們,以及創作的C AllStar也是香港,我們的創作也為香港寫了最主觀、最貼心的自述。
彷如在政治極壓抑下的平行時空,香港的流行文化忽然回到一個小陽春。廣東歌如雨後春荀湧現,甚至連獨立歌手的音樂會也一票難求。換個角度看,對文化創作的忽然渴度也許是對官方敍述的反抗。官方以權力和資源,在不同媒介霸佔話語權,企圖強行改寫這個地方上發生過的一切,但當有一天我們仍然創作,然後把這一切記憶傳下去,為香港寫自己的命,城市並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