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幻愛》於社交媒體上的曝光率持續,大多集中於讚賞電影能把屯門拍得「唯美」、「似日本」,似乎電影的鏡頭運用為觀眾所關注與吹捧。於是,入場觀看之時,我亦特別留意電影是否真能營造出異國之感。電影的鏡頭拍攝的確呈現出「唯美」、「夢幻」之感,可是我卻絲毫沒有看出電影場景與日本相似之處。因此「似日本」可能只是出於觀眾的主觀投視,對此亦已有影評分析觀眾嚮往異域的心態*,本文亦不贅述。毋庸置疑的是,電影的確運用大量淺景深鏡頭進行拍攝。回歸電影本身,我想探討的是司徒一雷為何要運用大量「夢幻」、「唯美」的鏡頭。換言之,即是探討鏡頭作為電影語言如何配合電影主題。
夢幻的畫面,建構虛幻國度。
誠然,大量淺景深的鏡頭造成背景糊化的效果,令觀眾投入異國之感。但是,我認為電影刻意虛化背景的目的,在於強化主角的幻想世界。利用淺景深的特性,可以做出虛化背景的效果,同時拍攝主體與鏡頭距離相近,使得畫面上只能清晰看到拍攝主體,卻看不清其他周遭的事物,這種效果正好與幻象相似。尤記得男主角李志樂與幻覺對象欣欣甜蜜拍拖時的其中一幕,兩人在夜幕下於天橋上漫步,鏡頭只對焦在兩人甜蜜的互動,周遭一切幾近模糊。欣欣作為阿樂的幻覺,本就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之中,連同兩人的互動、感情,其實都只存在於阿樂的幻想世界之中。因此鏡頭造成的虛化背景,正好達到「去現實」的效果,強調於阿樂的感受中,重要的只有眼前的人、自己的感情。其實除了以上一幕,我認為電影中大量運用這種敘事方式,無論是阿樂與欣欣的交往,抑或阿樂的獨處,以及阿樂與葉嵐的互動,同樣如是。
同時,淺景深的另一個效果是令到光源虛化,使得同一光源散開,與電影中「分裂」、「幻象」的主題吻合。電影中部分鏡頭刻意呈現一片模糊,當中不乏對光源的虛化處理,原本的一點光源被分散成很多不同的分身,數量增多卻又沒有本來那點光源般清晰明亮,正好象徵著幻覺的虛幻,但同時又盛載著主體的某一部分。正如阿樂的幻覺是假的,但是阿樂對愛情的渴望卻是真確無比。阿樂獨自坐於家中拍打乒乓球的場景,甚至出現了有如萬花筒的鏡頭處理,阿樂(主體)於畫面中間,圍著阿樂的旁邊同時折射出很多阿樂的分身,一如他的幻覺本身就是某種自我的投射。如此,正好呼應葉嵐那一句「夢境係假嘅,但背後所代表嘅欲望卻係真嘅。」
救贖,抑或幻滅?——以純愛揭示彼此的殘破。
同樣以鏡頭處理出發,電影亦明顯運用不少“Shot, Reverse Shot",即是俗稱「對cut」的鏡頭拍攝。特別是拍攝葉嵐與阿樂輔導的場面,更是大量以「對cut」拍攝營造阿樂與葉嵐的關係。問題是,到底於這場輔導、這場戀愛之中,兩人是因著對方的愛而獲得救贖,還是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象?我認為,這部電影的精彩之處正是以純愛救贖包裝,實則卻逐步揭穿彼此於內心深處存在的精神/心理殘缺。
電影以阿樂為主軸,前半部分主力著墨他與幻覺欣欣的虛構愛情。因此對於阿樂是精神病患一事,觀眾毋庸置疑。但是對於葉嵐的精神狀況,電影的前半部分卻隱而未顯。電影前半部分營造的葉嵐,就是一個對男女關係隨便,會為了獲得工作機會而與男教授發生性行為的「蕩女」,與仍是處男的阿樂相比,似乎是一黑一白的體現。回想觀看電影時的情況,現場幾乎坐滿,觀眾對於葉嵐的種種行徑都有很大反應,尤其葉嵐一句「我有啲暈」以及葉嵐想傳「愛心錫」的表情符號予阿樂的時候。我想觀眾對於葉嵐的行為有如此大的反應,原因應該在於無法接受葉嵐的開放。的確,以「正常人」的角度來看,葉嵐的行為實在有過於放蕩不羈之嫌。但是,我不禁在想,葉嵐真是「正常人」嗎?
一場不成功的輔導——因殘破而生的愛。
尚記得葉嵐勸說阿樂接受輔導時,分享過她自己曾因輔導而獲得救贖,她展示了手腕上的紅繩,說明她是經過輔導後才原諒了母親。同時,畫面亦展示了葉嵐前臂數之不盡的疤痕,那是一道道自殘的痕跡。由此可知,葉嵐曾經處於精神不穩定的狀態。至於葉嵐是否真如自己所說已經原諒了母親,已經從母親的陰霾下釋放?葉嵐說過,她之所以會救阿玲,並不是因為她「好」(道德高尚)而是出於她的「本能」,這是否暗示了葉嵐自己也處於某種渴望被拯救的狀態?從葉嵐於自己住所崩潰地向阿樂坦白時所說的話,便更有理由相信葉嵐根本從未逃離自童年起便產生的心理陰影。如此即可理解為何葉嵐於輔導時面對阿樂的移情作用,會如此容易便產生反移情作用,甚至進一步為了與阿樂的感情而捨棄自己的學業與事業。換言之,一場場的輔導對於葉嵐並非救贖,而是一步步栽進本來已有的心理缺失之中,甚至逐漸惡化成為另一精神病患。
如果大家還有印象,便會記得葉嵐之所以要研究情愛妄想的原因,是因為她想要證明患者患上情愛妄想,是因為渴望卻又缺乏愛所致。如此一來,我認為葉嵐與阿樂的象徵不純粹是一黑一白的二元對立,更是一隱一顯的同病相憐。兩人同樣因原生家庭的影響而造成心理陰影甚至精神疾病:阿樂的母親對阿樂的強烈控制(「無人比我更愛你」);葉嵐的母親對葉嵐的厭棄(「除左我無人會愛你」)。原生家庭的影響(於這兩個家庭中,父親似乎都缺席),導致兩人同樣自卑:阿樂因為自己的精神病而不敢去愛;葉嵐在一段段性關係中認為自己污穢不堪。電影雖然隱而未提,但似乎都暗示著原生家庭對孩子的成長,可以造成非常重大的負面影響。精神病患的成因確實無法簡單歸因,但是真正重要的是當事人認為自己的確遭受到傷害。如此已值得觀眾反思「生仔係咪要考牌?」
阿樂與葉嵐這場因彼此心理殘缺而生的戀愛,最終因阿樂清醒時的理智戛然而止。我好奇的是,到底有沒有誰在這段關係中獲得救贖?還是整場相遇都只是一場毀滅?葉嵐於輔導時強烈要求阿樂撕破與欣欣拍拖相處的點滴,表面上看似令到阿樂從幻覺中解放。實際兩人可能只是出於當刻渴望與對方戀愛的心情。從阿樂於居所崩潰,三人對峙一幕可見,欣欣的幻象仍在阿樂的內心伺機出現。在這幕三人對峙的場面中亦可見,阿樂並非睡在自己位於客廳的床上,而是選擇打開亡母的房間,睡在她的床上,而幻覺欣欣亦隨之現身。由此可見,阿樂的病情隨著這段戀情的發展而再一次波動,電影結尾時他亦提及自己的病情要終身服藥,因此阿樂其實並未於這場輔導中達到真正控制病情之效。
至於葉嵐,她於這場相遇之中,就如上文所述,實在是逐步逐步揭開本已受傷殘缺的內心,甚至因為與阿樂的相處、互動而疑似患上同樣的精神疾病,幻想一個可以與自己永遠常在的對象。原本我亦稍嫌情節過於戲劇化,但與醫護友人談論後,才明白原來實際上亦有此等病例。例如友人便提及一宗病例:女生與患有躁鬱症的男友拍拖,在長期受到男友巨大的精神壓迫下導致患上抑鬱症。那麼既然葉嵐早已有自我傷害的行為,與阿樂相處期間導致她的精神狀態惡化,自然順利成章。由是觀之,李志樂與葉嵐的相遇,看似是因戀愛而獲得救贖,他們愛得真切、勇敢甚至轟烈。但是到頭來,他們的精神情況使得戀愛路崎嶇難行,無論是阿樂還是葉嵐,都沒有誰能獲得真正的心靈救贖。(當然這只是對於電影的解讀,據說《幻愛》會有文字作品,到時二人何去何從,自當下回分解。)
*傑仔:〈香港電影的香港脈絡──回應《幻愛》的一點疑惑〉,《映畫手民》,2020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