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走進酒吧,他問酒保:這裡有保險套賣嗎?酒保說沒有,男人就離開了。
翌日,男人又走進酒吧,他問酒保:這裡有保險套賣嗎?酒保說:我昨天不就跟你說沒有了嗎,男人又離開了。
再過一日,男人再次走進酒吧,他問酒保:這裡有保險套賣嗎?酒保大怒:你再來問東問西我就把你釘到牆上去陪耶穌,男人就跑走了。
又過了一日,男人走進酒吧,慌張地問:這裡有釘子賣嗎?酒保想了一想:沒有。於是男人問:這裡有保險套賣嗎?
這就是典型的Bar Joke,一個東西(人、動物、死物)走進酒吧,然後事情發生,是相當流行的一個笑話類型。在買不到黃子華《金盆口浪口》棟篤笑門票的悲傷狀態下,我開始自暴自棄,到處尋找笑話來逗自己發笑,填補對於這次缺席的空虛。自此以後,再沒機會讓黃子華除褲和回水了,想起來也是活在香港的其中一個遺憾。於是就上Youtube找一堆棟篤笑來看,Bill Burr啊、Maz Jobrani啊、KT Tarara啊,諸如此類排解買不到票的憂鬱。
棟篤笑(Stand-up comedy)在香港已有數十年歷史,從早期電視上的單人Talk show,到黃子華引入國外風格,形成我們今日所熟悉的棟篤笑,後來更有張達明、林海峰、卓韻芝等等開講,一個人在台上嘗試逗所有觀眾發笑——想起來壓力真是蠻大的。而在台灣,Stand-up comedy被翻譯成單口喜劇或站立喜劇,漸漸擺脫了以前翻譯成脫口秀的習慣,因為脫口秀如果譯回英文是Talk show,讓喜劇的成份被削弱了。(關於台灣的翻譯可以參考:阿滴英文|秒懂美式幽默! 台灣與美國幽默感差在哪裡?)而港譯「棟篤笑」一詞是意譯:一條友棟在台上引你笑。
現在拋出一個大問題——如果把棟篤笑和文學結合在一起會生產出甚麼?先別下「棟篤笑就是文學」這類結論,這樣會使我很頭痛,因為這涉及要定義甚麼是文學或文學是甚麼,就好比要解釋一個笑話的意思是甚麼一樣,解釋過後笑話就涼掉了,不好笑了。所以請試想像看看:一個棟篤笑表演者走進第三世界的俱樂部,他五短身材,模樣滑稽,一上表演臺就仆倒了,然後驚惶地說自己搞錯場次了:我居然沒穿防彈衣就來到這裡——觀眾們被他連珠爆發般的笑話和肢體表演逗樂了,他接著開台下觀眾的玩笑:「你的髮型設計師以前是不是專門設計核子反應爐的?」、「他們有說明你們只是暖場觀眾,待會兒正牌的觀眾才要進場嗎?」觀眾大笑、吹口哨和發出噓聲,不知不覺就被吸進去他的表演裡,全神貫注。
「不知不覺就被吸進去他的表演裡,全神貫注」。這就是棟篤笑表演的精髓。這也是一本好小說的精髓,讀者投入進去,難以抽離。說的就是大衛.格羅斯曼的《一匹馬走進酒吧》。
棟篤笑最核心的危機是甚麼?
在吳明益憑《單車失竊記》入圍的前一年,大衛.格羅斯曼(David Grossman)憑著《一匹馬走進酒吧》(希伯來文:רבל נכנס אחד סוס,英譯:A Horse Walks into a Bar)奪得了2017年的布克國際文學獎——再前一年是韓江的《素食者》。一匹馬走進酒吧以後會發生甚麼事情?小說裡並沒有交待到,因為這本小說,中譯後二百六十頁,全部限縮在一場兩小時的棟篤笑表演裡,從表演者多瓦萊赫.G上台面對觀眾的那一刻開始,在他笑著謝幕時終結,除了部分回憶的場景,故事全部鎖在表演場地裡順著他所講的話而發生。換言之,讀者基本上是參與了這場棟篤笑表演,默默坐在一角欣賞。
假如我問:棟篤笑最核心的元素是甚麼?這問題似乎不夠好,那換個方法問:棟篤笑最核心的危機是甚麼?是笑話不夠好笑,還是表演者不有趣,是講錯了話被指為歧視,還是抵禦不住壓力?以上的關鍵點其實都是同一個——觀眾的去留。如果棟篤笑不好笑,觀眾是可以一哄而散的,我們香港觀眾對於棟篤笑的理解可能是黃子華的紅館伊館演出,但在國外的表演很可能是在酒吧、聚會、夜總會裡,表演者和觀眾的距離更近,而觀眾的狀態甚至可能是醉醺醺的,於是他們之間的互動更為緊密。所以如果表演不夠好笑,觀眾是可以離場甚至辱罵表演者的,而如何在兩小時裡維持這場表演的活力,哄好台下的情緒,就是棟篤笑的核心元素。
所以《一匹馬走進酒吧》的兩小時裡多瓦萊赫.G拼命表演,無所不用其極地逗樂觀眾,讓他們隨著他的情緒起伏,笑話與情感如浪濤起伏,拋接著如浪中小舟般的觀眾。當然,小說的核心衝突就非常明顯了,就是棟篤笑本身的衝突:如何留住觀眾。試幻想你是一個棟篤笑表演者,你要如何留住觀眾?作者大衛.格羅斯曼就在這裡做了一次高明的演出。
《一匹馬走進酒吧》的角色非常少,少到會讓我在閱讀中段懷疑,這真的能撐過二百六十頁嗎?棟篤笑表演者多瓦萊赫.G、他的觀眾們、敘事者拉札爾是與他四十多年沒有見過面的兒時玩伴,三年前剛從地方法官的職位上退休、以及其中一個女觀眾也是他四十多年前的兒時玩伴。除此沒有了,除了拉札爾和女觀眾外,多瓦萊赫.G要哄好俱樂部裡的幾十個人,讓他們留下來。此外,他也撥了一通電話給拉札爾,起初拉札爾還把他忘了,畢竟已經四十多年沒見面——但多瓦萊赫懇請他來看他的棟篤笑表演,因為他希望這個退休大法官,一個擁有極靈敏觀察之力的專業之人,講出對於四十多年沒見的舊友的觀感。「我要你看我。我想要你看著我,仔細地看我,然後告訴我。」
「告訴你甚麼?」
「你看見了甚麼。」
大衛.格羅斯曼(David Grossman)憑著《一匹馬走進酒吧》奪得了2017年的布克國際文學獎。
棟篤笑和小說的多重結構
棟篤笑是一場有深度的表演,意思是,在口頭述說的文本底下,可以與社會大眾的心態連結起來。舉例來說,耳熟能詳的黃子華棟篤笑:一個理想是打風的人又怎會知道甚麼是慚愧呢?每當颱風懸掛就希望盡快打到八號,到了八號後就算凌晨都要約阿堅阿強和阿祥來打牌。連結到的社會現象可以隨便數:當代都市人對於公司的忠誠度幾乎是零,所渴望的是從工作裡休息,哪怕是一天也好。這正是資本主義社會下都市人的高速流動、後現代社會導致的個人疲憊感、在無力感漸重的日常中渴求讓自己休息的事件等等。在棟篤笑能引導觀眾笑的,就是從觀眾的心理著手,去看他們來自甚麼的環境,從而做出幽默的批判。比如Bill Burr在他的棟篤笑裡,多次批評美國的公路網絡充滿著白癡,每天害他塞車遲到,觀眾哄堂大笑,所指向的問題就是都市發展和規劃失當等等。棟篤笑從來是一個多重結構的文本,不「篤」到觀眾心裡的癢處,他們又怎會笑出聲音?
《一匹馬走進酒吧》最開始的笑話也是如此,「『老天爺行行好,你當真要坐在那裡跟我說,我此時此刻人真的在內坦亞,但身上卻沒穿防彈背心?』他一臉驚恐地伸手護著褲襠。」在這裡,多瓦萊赫.G拉進了第三世界戰亂的文本,也讓小說接下來的故事發生得順理成章,他講到孩堤時代在以色利參加訓練營的故事,而這個訓練營正是四十多年前和敘事者拉札爾最後一次見面的地方。四十多年不見,他邀請拉札爾去看他,看他變成甚麼模樣,並且召喚出當時的情景——在戰亂侵襲的國度,用幽默和笑話去包裝;與多年不見的舊友敘舊,以棟篤笑來掩飾尷尬;講述一個友情與備受欺凌的童年往事,作者用《一匹馬走進酒吧》的荒謬題目來包裝。
當多瓦萊赫和拉札爾還是十四歲的年紀,多瓦萊赫是個弱小的孩子,卻因為規定所限必須參加軍事訓練營,他在裡頭被欺凌,塞進大型軍用包裡被壯碩的男孩丟來丟去,把整罐鹽巴倒進他的湯裡,諸如此類。拉札爾作為另一個瘦弱的孩子,也不敢作聲與他相認,否則也會遭受欺凌。關於參軍時男性的互相欺凌,幾乎讓我的思緒飄飛到另一個故事上:李奕樵的〈兩棲作戰太空鼠〉裡,台灣陸軍如何欺凌新生,讓他們互相打手槍或偷他們錢等等。或以米榭.韋勒貝克在《無愛繁殖》裡的一段話概括:大部分的男性,只要一成群結黨,很輕易就會對弱小者羞辱、施暴;在青少年初期尤其明顯,野蠻的程度可以到令人乍舌的地步;他知道倘若沒有法則規範控制的話,人類的行為將無法收拾。
在小說的這裡,作者將多瓦萊赫和拉札爾的童年往事連結在一起了,棟篤笑表演退到次要位置,小說重點傾斜到多瓦萊赫的童年敘事裡,他講述過往被欺凌的事件,以及在訓練營當中接獲家人過世的消息。此時他的觀眾不耐煩了,因為他們是來付錢聽棟篤笑的,於是,多瓦萊赫必須在講自己的故事之餘維持著笑料。我們作為讀者在閱讀小說時所接受到的資訊就被劃分成兩類,棟篤笑笑話和多瓦萊赫的身世往事,這樣的敘事手法高明之處在於,在理解戰亂暴力與創傷之時,還可以用幽默來麻醉自己。自此,小說就分出了極多重的結構:在台上拼命講笑話的男人、其實只想講自己童年創傷的男人、觀眾的反應、敘事者在旁邊的悔疚、以巴衝突與以色列軍人觀點,還有某些礙於劇透不再往下寫的結構。
當一匹馬走進酒吧
在小說前端,拉札爾在接受多瓦萊赫的邀請時,曾批判了一番棟篤笑:一切都不過是說笑的梗,任何事情任何人物,甚麼都可以,有何不可呢,只要你有一丁點即興的天分,腦筋動得夠快,甚麼東西你都能拿來搞笑、模仿式嘲弄——疾病、死亡、戰爭,甚麼都能拿來搞,是吧?這段猛烈的批判讓多瓦萊赫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虛弱地回答:「表演獨角喜劇時,只要能逗得別人發笑,就算不簡單了。」
讀完整本小說後,我才理解這種不簡單對於棟篤笑的本質來說(引別人發笑,別離場)當然是困難,但在戰火暴力與童年創傷的多瓦萊赫來說,卻更不容易。拉札爾在觀賞他,「仔細地看他」時,和我們這些觀眾同時理解了這一點。也別忘了,我們接受多瓦萊赫故事時的速度,其實是和拉札爾是等速前進的。這也是《一匹馬走進酒吧》最高明之處,無論講了多少次我還是要說——這可以把整個故事都濃縮在兩小時的棟篤笑裡的啊。就如若黃子華的《娛樂圈血淚史》等等,以個人在娛樂圈的創傷經驗,以戲謔、誇張、嘲諷的手法表演,讓我們不知不覺地陷入他所言說的故事列陣裡——「仔細地看他」。
好了,最後,那一匹馬走進酒吧會發生甚麼事?整部小說只出現過一次這個笑話,而且是用來緩和觀眾情緒用的:「『好,接下來這個真的是笑死我了。』他說。『每次說這個都得努力克制自己別笑場,因為那樣就會喪失比賽資格。有匹馬走進酒吧,跟酒保點了金星啤酒。酒保幫牠倒了一杯,馬喝完再跟他點了杯威士忌。牠喝完後再點了龍舌蘭酒。一乾而盡。點了杯伏特加,然後再點啤酒……』」故事無限延伸,拉扯變長成為一千零一夜式的寓言,再也無法逗你發笑了,但你依然想問,之後呢?一匹馬走進酒吧,之後呢?那就是這部小說,或是說,一場棟篤笑所引誘你繼續下去的核心技倆——當你詢問之後呢時,表演者就可以自信滿滿地確定,你不想離場了。
(不過其實一匹馬走進酒吧的笑話原型非常簡單,故事如下,一句。
一匹馬走進了酒吧,酒保問:幹嘛拉長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