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鄔勵德(Alec Michael John Wright)在英國倫敦逝世,享年105歲。這位「屋邨之父」在1963年至1969年間出任港英政府的工務司,任內主理香港房屋協會執行委員會,更提倡每個房協屋邨單位都應有獨立的廁所和廚房,其主張在當時被稱為「鄔勵德原則」(Wright Principle)。時隔差不多40年,屋邨單位仍需符合鄔勵德的「設有獨立廁所和廚房」的標準。在今日寸金尺土、「上樓」動輒十年八載的香港,「屋邨」代表的不單單是基層住屋需求,更因著它們的外觀設計、空間規劃、歷史價值,成為一種「情懷」,蘊含此城再回不去的時光。
每一個在屋邨成長的少年,都會對屋邨擁有一份獨一無二的感情。在沙田成長的80後梁瑋鑫也是當中的一份子。自幼在新市鎮的屋邨群成長,自然地培養出公屋的情意結。慢慢地,梁瑋鑫不滿足於單純的屋邨觀察。2002年,他開始屋邨拍攝的生涯,建立了「香港屋邨圖片集」網誌。《邨越時光── 一種屋邨情懷》(下稱《邨越時光》),就是收錄他二百多張心血結晶的攝影集。
帶相機跑屋邨 記認少年時代
《邨越時光── 一種屋邨情懷》一書,呈現他多年來穿梭不同屋邨的人文光影。例如序章中一張在何文田邨休憩處拍攝的照片。當鏡頭捕捉到一個坐在長椅讀報的老伯時,一隻貓咪突然散步路過。梁瑋鑫苦候多時,終於等到貓咪跳上椅上的那刻,成功拍下老人與貓一起讀報的驚喜場面;另一張拍攝美林邨的照片,更是讓人看得悠然舒朗。兩棵十多二十層高的杉樹矗立在青色的樓宇群中,蒼翠色的構圖渾然天成,展現石屎森林難得的自然風光。
當然,要判斷一座屋邨有沒有生氣活力,就得從邨內有沒有小孩玩樂的笑聲來衡量。這本攝影集中最可貴的地方,就是透過照片突顯屋邨的「玩樂」元素。例如沙角邨的舊式攀爬架、南山邨的巨型跳飛機地墊、祖堯邨中小孩玩乒乓球的場景。通過這些「有聲」照片,梁瑋鑫還原了時光,帶領讀者回到美好的少年時代。
在攝影集的第172頁,兩張美林邨鐵皮滑梯的照片就教人非常深刻。在該頁上方的,是一張拍攝在2016年,滑梯被維修鐵馬包圍的黑夜照片;下方的照片,則是一年前所攝的。照片中,一個小男孩躺在同一條滑梯上,側身曲腳,緊抓滑梯,看著鏡頭傻笑。單純分析影像的訊息,讀者很難判斷小男孩是從上滑下,還是從滑梯底爬上。
遺憾的是,鐵皮滑梯終究是舊時代的產物。日子久了,受到歲月風化,磨蝕生銹,滑梯亦避不開反覆維修甚至拆除的命運。玩滑梯的小男孩,到底會順著滑梯溜下,走進不可逆轉的成長中;還是逆光而行,努力保留終會渺散的玩樂情懷?
石屎森林花衣牆 晾衫晾出百家布
而在香港這個石屎森林中,公屋的外觀風景往往呈現最豐富的訊息量。例如屋宇外牆上的粉漆圖畫。梁瑋鑫的照片就告訴我們:原來荔景邨的每棟樓宇都有外牆圖畫。樂景樓的是「結他」;風景樓的是「北風烏雲」;日景樓的是「太陽」。先不論這些「璧畫」美觀與否,然而這些突顯屋邨主題特色的舉措,確令每條邨的印象更親切、深刻。
屋邨的「晾衫」照亦反映出一種可愛又好看的庶民風情。雖說在屋外的公眾空間晾衫有違例之嫌,但只要把衫掛在自己單位的合理範圍內,亦不失是一種物盡其用的民間智慧。在攝影集的第160頁與161頁中,幾條屋邨的住戶都把衫晾在走廊的外露欄杆上,不怕衣物吹往街外;而石硤尾邨的低層戶,他們懸掛衣物的晾竹,更是差幾呎就會碰到路人的頭。處處體現擠逼、壓縮、危機四伏的狀態,屋邨居民的生活照,就是香港基層版的「清明上河圖」。
既有橫向的人文紋理,亦有垂直的奇趣風景。難怪屋邨早就「俘虜」了梁瑋鑫的心;他對屋邨的熱愛,亦足令他拍下「天梯」,一幅拍攝沙田乙明邨,為他贏得國際獎項的作品。
相比起這幅高度受讚的照片,我還是認為第164頁中,那張在順利邨拍的「晾衫」照拍得最好。照片中的被布隨風飄揚,在猛烈的日照下,一個婦人的晾衫影子倒映於石地板上。死物成為了主體,活人卻成了潛藏的投影。照片衝擊了讀者視覺,又在沒有明確的屋邨符號指涉下,留下饒富意味的感受空間。
過於喧囂的孤獨 愈發模糊的光影
除了關於「玩樂」、「晾衫」的屋邨照片,《邨越時光》這本影集亦滲現出孤獨冷清的氛圍。如第109頁,友愛邨與安定邨的日落景象。汽車在馬路上疾馳的尾燈殘光;第81頁的瀝源邨照片,光軌更是穿過屋邨底下,在森然沉鬱的大廈背景中浮見肅殺的感覺。
屋邨的晚景相,還呈現出疏離的人倫關係與社群狀態。像第263頁的華富邨老伯,孤身一人,若有所思地倚靠欄杆;第271頁的壓卷照片,更是拍出午夜屋邨的烏燈黑火。照片中,每格單位只透露朦朧隱約的光線,只有寥寥的人影,無法讓人得知單位裡的活動——這些陰沉暮氣的照片,也許可視作屋邨「現實」針對屋邨「想像」的辯證。畢竟影集中收錄的照片,偏向展現公屋陽光的、朝氣的一面。如果再多一點灰暗的公屋景象,攝影集層次會更豐富、更具實感。
當我們剝開情懷的濃濃包裝,就會發現:屋邨也不過是囚禁基層的集體牢籠。隨著90年代規劃房屋的原則變化,天水圍、東涌、將軍澳、馬鞍山等社區的公屋愈建愈窄,淪為缺乏空間、倒模樣式的插針高廈。沒有外牆圖畫、沒有外露開揚的樓梯窗戶、沒有延伸晾衫竹的可能——下一代的「屋邨情懷」,又會變成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