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布拉格】〈二十歲的布拉格〉

橘日初提，東方的天幕才剛從沈睡中甦醒，我和止橘已懂事地離開被褥。都說九點後的布拉格人滿為患，看城堡群都變成了看人群。我們昨晚便決定今早要和太陽一同起床，好一睹城市單純一點的模樣。

止橘喜歡吃麵，我喜歡吃包。為了節省旅費，她離家時便多拿了幾盒公仔麵，我昨晚也買了今早吃的麵包。冬天吃飽才能保暖，我們在旅館煮了熱水，等待公仔麵泡熟時把麵包分作兩半，一人吃一半。吃完麵包後，公仔麵剛好能吃了。

走出旅館，風冷颼颼迎面刮來，又從兩頰刷開。我們坐電車到最近舊城廣場的車站，下車步行經過火藥塔。她拉著我走到塔前，仰頭看著這座城唯一剩下的老城門。塔身彷彿被火燒過般，焦黑攀滿塔的牆壁，沿著雕花從地面黑至塔頂，順著塔的尖端燒上天。也許燒過塔的不是火，是時間吧。

「枳浪，你知道嗎？我喜歡看古城，彷彿時間都變得能被看見，好像很多煩惱都不再重要了。」

嗯，二十歲的煩惱都很可愛吧，說不上悲慘，卻確實磨人。

我看著她盯著火藥塔發呆的臉，頓了頓便扯她離開，待到天空完全亮起來就太多人了。

走到舊城廣場，四面都是古建築。泰恩教堂本是以羅馬風格建起的，後來卻成了哥德式的樣子，一旁的聖尼可拉教堂則是巴洛克建築的模範。我們站在原地打轉，時間從四面八方的建築伸延匯聚至廣場中心，像花瓣包裹花蕊般，一片嫣然綻放於淡妝下的臉孔上。時間還早，市集的棚子還在睡夢中。我們走到天文鐘前，看著金圓形一圈扣著一圈，阿拉伯數字夾著羅馬數字，太陽和月亮在鐘面相遇。據說當年布拉格的市議員害怕打造此鐘的工匠也為其他城市造出如此漂亮的天文鐘，便弄瞎了那個工匠。工匠為了報仇，索性破壞了天文鐘。

我盯著天文鐘，若無其事地說：「止橘，你知道嗎？其實我上一年已經接到舞蹈學院的錄取通知了，但我最後沒去。」

止橘轉過身來，滿臉不明所以。

「你和他分開以後，這不是你唯一的動力了嗎？」

我雙手插進外套衣袋內，低頭把下顎縮進圍巾裡。我看著地上一塊又一塊不規則的磚，明明破碎卻被釘在地上強行變成完整，聽著身旁的腳步聲來了又往。

「我害怕傾盡所有的感覺。沒有退路，療傷的路太長了。」

止橘沒有作聲，頓了頓便走過來站在我旁邊。她挽著我的手，抬頭一起看著時間流動於止靜的鐘面上。

我知道她知道，她知道這條路我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不敢回頭。他曾和我的髖關節一起走向腐朽，後來我知道能快點好起來的，只有已經很難好起來的髖關節。於是我趕快到私立醫院找最好的醫生，報告剛出就在打了治療針，躺在家幾星期忍受她發炎，再跟著物理治療師做康復訓練。醫生說治療針的果效沒人能預判，只能指望身體的自我修復能力，修復以後只能指望復康療程。那個深埋在髖關節裡的裂縫，只能用祈禱來催趕它癒合。我努力地改變身體的發力方式，調整關節的軟開度，訓練肌肉力量減輕關節負擔。重回舞蹈室後的路更累，提高訓練強度中途傷了腳腕又傷了膝蓋。我如一隻掉進枯井的青蛙，奮力往井口跳躍。我屢次跌落，卻總在抬頭時發現，離井口的光比從前又近了許多，怎捨得就此放棄跳躍？只好喘口氣，綁著繃帶再次練習騰空。我不敢讓肌肉鬆懈下來，怕鬆懈了，就從此遠離井口的光。

大學畢業年的時間很慢卻很快，每星期都要跟指導老師報告進度，書桌上的閱讀材料都要堆成山了。我總在早晨時段租借體育館的舞蹈室，既沒有人跟我搶這麼早的場地，又不會阻礙之後的日間學習。許多個英國的晚上，止橘睡前打電話給我，卻只能看見屏幕裡那個站在鏡子前來來回回的身影，泡在香港的早晨裡。數不清有多少次，當我走入舞蹈室，我都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會不會再傷一次我就要被迫放棄了？可我只能繼續往前走。這樣的每天都很漫長，每次從舞蹈室走出來，城市才剛睡醒，我卻已經跨過了一天的第一個跳欄。我總感覺要不斷跨過更多的欄，好像圓了進入舞蹈學院的夢，我就能重新變回完整了。到那天，圓滿的滋味會霸佔我整顆心，來自他的裂痕就再也沒有位置可以佔據了。一晃眼，大半年已經過去，那幾輪舞蹈學院的面試好像才剛發生，我就已經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碰到那束光後，我卻害怕起來。

我抱著隨時都準備墜落的心，一直向前奔跑，終於學會了珍惜奔赴光的每步。可每一步都太珍貴了，珍貴得我竭盡一切去珍惜。太累了。多用力向前跑，彷彿隨時就會多殘忍地墜落。

「我不夠力氣去守護這份愛。在收到通知書的那刻，我突然意識到，他的離開在我心裡撞下的力量有多大，才讓我那麼努力要好起來。這樣的努力，很可怕，好像越是令自己再次圓滿，就越是在提醒自己我有多破碎。」

止橘問我：「沒有了他和舞蹈，你就不完整嗎？」

嗯。

止橘靜默了半刻，哽咽著說：「我們這個年紀是不是氣血都太滾燙了，細水長流都只不過是一種奢望？」

我斜眼看著她的側臉，拉著她離開天文鐘，路過頭頂冰綠色的圓尖屋頂和灰黑纜車電纜，走向查理斯大橋。我想著，越接近中午，城堡內的人只會越來越多，得趕快走上城堡。人潮把我們往前推，又從對面反方向把我們攔著。即便我們多想立刻到達對岸，腳步也被迫慢下來。

不過一座橋，我們卻耗了一生走過，彷彿穿梭人潮之間的空氣夾帶著從我們出生到死去的年月，在兩旁豎立的雕像間流過。

而那些雕像，卻都不是真的。真的都擺在博物館裡。能清楚看到觸到的，都不是真的。

終於，我們走到了對面，腳步漸漸放慢了。

走入城堡區，時空變老了，我們也變老了。隨著上山的路變得陡峭，我們的腳步越見遲緩，吸入的冷空氣在沸騰的身體裡更感刺骨。

城堡門外，我們在城牆口俯瞰整座城。放眼望去，橘棕色的尖屋頂遍佈腳下，夾雜著千萬個蒼白小閣樓的黑色窗戶。灰雲下的堡群頂顯得格外尖銳，向上延伸的線條明明默不作聲，卻像一張張拉長了的臉般凶神惡煞。人群在屋頂與屋頂之間的大街小巷上浮動，就這樣從早晨流動到夜深，每天、每月、每年流動於不動的城中。城市的磚瓦彷彿與忙著打卡的人潮沒有關係，她只是安靜地豎立著，任由人潮流遍一身，以永恆沈默的屋頂和城牆反抗喧囂的流動。十四、十五世紀的布拉格是歐洲最繁榮的城市之一，捷克的斯拉夫人一邊被日耳曼人鄙視她曾被蒙古、東正教統治，一邊又盛載著被日耳曼人推崇的斯拉夫文化。眼前的屋頂群尖銳又沈默，她好像享受著被世人愛戴的榮耀，卻又厭惡被人客體化地遊覽。沈重的橘紅、灰黑色訴說著從前捷克人的反抗，在一場又一場的宗教戰爭中，在被迫掛著殖民統治者喚稱的「波希米亞」名字中，在捷克語被打壓時，在被奧匈帝國強制徵兵時，才剛脫離哈斯堡家族之手又落入慕尼黑陰謀時，被納粹屠殺，被政權打壓。這座城流淌的血，如今卻都變成掛滿笑臉的人潮。

我和止橘走在城堡區內，穿梭古老的磚瓦、石壁，我們都沒有說話，沈默地沈在時空回溯流中。走出城牆後，我們一步步踏下樓梯，止橘說：「我覺得布拉格跟我很像。她很倔強。」

我沒有說話，等待著她的解釋。

「離開香港移民英國以後，跟前度分手，到現在的他，我明明都是被喜愛的，卻總是那樣想拒人於門外，傲嬌又自卑。」

我想起我們剛認識時，是她全家移民前三個月。在她最後留港的一個月裡，我們每晚睡前都給對方打一通電話。那時候的我剛離開他，在送她去機場的那晚，她寫了一封信給我：「在不知道怎麼選擇的時候，記得你可以選擇自己。」

布拉格也真的從始至終一直竭力選擇自己，從來沒有放棄過爭取自主、自由。

止橘遠赴英國後，我們透過電話跨越彼此的白晝與黑夜。我努力地被治癒，她卻經歷了墜落。

「離開前度以後，我知道我也被不同男孩子喜歡，但我不值得。我總感覺我負了愛我的人，也更不配擁有現在的他。這些愛戴令我更孤獨。我離開了過去的家，現在已經紮根在新的家了。我彷彿長大了很多，變得更體面、更大方，不過裝作看破了許多。」

我們都是長女，我們都懂得落落大方。

「但還是擺脫不了。」

擺脫不了什麼？孤獨嗎？是因為二十之年還年輕力壯，所以有力氣把自己關起來對抗世界嗎？明明那麼努力離開過去，卻仍然偷偷握著過去的灰燼，逼著自己別被明天的光明吞噬。那扇門欲開還閉著，在狹縫間被倔強填滿，像小孩子努力裝成大人，越是努力成熟，越顯得幼稚。明明力氣那麼大，卻沒有放手的力氣。

終歸還不是個成人。

我平靜的聲音夾雜絲絲沙啞：「明明被給予，卻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彷彿更安於缺乏嗎？」

她嘆了口氣，熱氣在二十之年的身軀內滾燙，從口腔滑出半空中：「我們其實都很幸福。」

我問她：「那你喜歡這座城嗎？」

她說：「喜歡，因為像自己。」

自己，就會喜歡嗎？

我問：「她是好是壞都沒有關係嗎？」

她的眼珠子直視我的瞳孔，突然從天空的灰沈中尋覓到雲層外的陽光。大概是夕陽到來了，倔強的殘陽在天角掙扎出一隅亮光。她的光線映照在我的眸子裡，也變成了我的光，然後彼此在濕潤中暈開，沖散了灰暗的雲霧。

「有時候我很不喜歡自己。」

「我也是。」

空氣很冷，我們的鼻子都很濕，咻咻地吸著氣，彼此的手在羽絨內挽著。我們慢慢走回老城區，步伐不再如早晨般急躁。人潮隨著日落變得鬆散，雲是什麼顏色的，好像都看不見了。

橘日沈下了，明天我們便踏上歸途，很快便要再次相隔半個地球。那天晚上，我們分頭各自行動。她去了跳舞的房子，拍了照片給開始想念舞蹈的我。我寫好了明信片，到郵局偷偷寄了一張給她，讓她在我回家以後，收到這座城的陪伴——一份與她一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