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歲人,走出來領取終生成就獎,可以嘻嘻哈哈歌功頌德,也可以語重深長說句大半生人的心底話。人沒有求,就沒有甚麼不可以說。楚原先生在台上,說了當年被方逸華撕通告的往事。難堪記憶的確還在儲存,如果很隨便很佛系說句把一切放下會幾虛偽。而且他不似在抱怨,只是提出很實在的例證,告訴我們人生的確由「歡聲」、「淚影」四個字砌成,是這麼有名有姓的一個活生生受辱實例,我們才能深切體會他所說:漫長人生大概都是失意倍多於如意。
十多年前寫過楚原,那時從圈中長輩知道,楚原父親張活游對他不算看重,甚至有點偏心。後來他長大後才明白,父親就是知道自己聰明,有足夠能力在社會爭取自己成就,寧願把資源和心力都放在其他兒女身上,但要知道,明白不等如諒解。後來我面對家人或公司高層對自己的忽視冷待,也經常會借取楚原遭遇作為自己的心靈治療,算很有效果。事實上楚原二十四歲便以神童姿態當上導演,1958年拍了個人首齣作品《湖畔草》,1960年拍父親主演的《可憐天下父母心》真正奠定個人地位。在六十年代粵語片衰落前,他已經拍過七十部作品,所以有關快刀斬亂麻和精明生意頭腦,王晶要認他做師傅。然後七十年代粵語再興盛,1974年他憑《七十二家房客》破了香港票房紀錄,導演薪酬加了十倍,後來被方小姐撕通告一事,他自己在台上說了。
其中最值得考究是,作為超級精打細算的電影老闆方逸華,有沒有需要故意讓楚原難堪。有人對你很差,究竟故意針對你一個,還是他根本對全世界都尖酸刻薄,兩者有重大分別。首先楚原自己承認《七十二家房客》後,他拍了幾部仆街片,其中一部仆得最經典是由蕭南英、丁敏主演的《辭郎洲》,是他滿以為香港有近百萬潮州人口,所以必定會大賣的潮劇電影,結果《辭郎洲》破了邵氏票房新低紀錄。本來已對廣東仔有保留的邵逸夫方逸華,對大上大落的楚原起了戒心是很自然的事。事實上楚原品性隨和,沒有在電影圈掙到像同期李翰祥、張徹等大導演的權力和霸氣,他提出拍《帝女花》亦被邵氏斷然拒絕,反而由嘉禾吳宇森冷手執個熱煎堆。後來楚原向邵逸夫提出拍《流星蝴蝶劍》,邵逸夫正猶豫之際,剛巧倪匡在場,幫了句口「這將會是古裝版《教父》呀!」《流星蝴蝶劍》才開拍成功,古龍小說電影系列的風潮,的確由楚原掀起。為此他亦多次對倪匡表達感激之意。
楚原一生拍過大數量電影,有些幾好看,有些很一般;有些很賣座,有些很仆街,就像大部分人都經歷過榮譽和恥辱。其中看過1986年由張國榮梅艷芳主演的《偶然》(原名仲要係《紫色的偶然》),的確會永遠記得當年好像白白浪費了百多分鐘。無疑楚原絕頂聰明也眼光敏銳,一眼便看出人和事的重心,也擅長彈指間就捉準了作品的霎眼嬌美,但太聰明就容易疏忽深度的鑽探,也失卻千錘百鍊的靈氣匠心。楚原部分快速拍完的作品確實流水作業,即使賣座,亦不算偉大。所以最想說是,方逸華當年儘管措詞刻薄充滿計算,未必純然針對楚原先生,而是一種由衷而狠辣的評論。只是這種居高臨下的撕通告斥責,難避免播下三世恨意!
早年TVB在工作見過楚原,他個子矮小,頭很大身體略胖,離奇地側看身子薄,走路有點飄,身體底子不會太壯健。我想就是他老早看得通透,除了年輕時有剩返個錢,也有好好保養身體。讓他可以今天在台上,八十多歲仍可聲如洪鐘地講幾句發人深省的說話,很壓場很到位,也無懼坦承舉出個人榮辱甚至內心介懷。就算那是個結,最終能夠光明正大吐出來,也是一種大成就。如果沒嚐過恥辱和難堪,很可能是你從來沒見識過榮譽和幸福,人生理應苦甜都要吃,而苦的份量通常比較濃和重,沒奇怪。
(寫於2018年4月16日)
(轉載自作者facebook專頁,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