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外國詩人影響香港詩人,在五、六十年代香港,艾略特(T. S. Eliot)影響了當時的年輕詩人如崑南和馬覺,自六十年代,也斯(梁秉鈞)廣泛吸納當代歐美以至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的詩歌藝術。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影響了王良和,希尼(Seamus Heaney)影響了鍾國強,都是顯著的例子。踏入二十一世紀,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的詩作也引入到香港。
扎加耶夫斯基1945年生於烏克蘭利維夫,是波蘭新浪潮詩人之一,曾任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Committee on Social Thought)成員,著有回憶錄《另一種美》(Another Beauty)、文集《捍衛熱情》(A Defense of Ardor)、詩集《畫布》(Canvas)、《神秘主義入門》(Mysticism for Beginners)、《無止境》(Without End)、《永恆的敵人》(Eternal Enemies)、《無形之手》(Unseen Hand)等等。他於2021年在波蘭克拉科夫去世。
扎加耶夫斯基有力問鼎諾貝爾文學獎,可是未竟全功,畢竟他是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1911—2004,1980年諾獎得主)和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1923—2012,1996年諾獎得主)之後的波蘭詩歌翹楚。
扎加耶夫斯基最著名的詩作,當然是〈嘗試讚美這殘缺的世界〉(Try To Praise The Mutilated World),英文版曾在2001年9月24日出版的《紐約客》(New Yorker)刊出,對九一一事件後的美國人帶來勸慰。而黃燦然的譯詩在2002年《詩潮》第7期刊出,印象中,不少香港詩人也感到激盪,我甚至相信這種平實、沖淡、低調的詩風,實在很對一些香港詩人的胃口:
嘗試讚美這殘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長的白天,
還有野草莓、一滴滴紅葡萄酒。
有條理地爬滿流亡者
廢棄的家園的蕁麻。
你必須讚美這殘缺的世界。
你眺望時髦的遊艇和輪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長的旅程,
別的則有帶鹽味的遺忘等著它們。
你見過難民走投無路,
你聽過劊子手快樂地歌唱。
你應當讚美這殘缺的世界。
想想我們相聚的時光,
在一個白房間裡,窗簾飄動。
回憶那場音樂會,音樂閃爍。
你在秋天的公園裡拾橡果,
樹葉在大地的傷口上旋轉。
讚美這殘缺的世界
和一隻畫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遊離、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再讀這首譯詩,我們還感受抒情詩的力量,文字、意象、關懷、音樂、節奏,五大元素,缺一不可,而扎加耶夫斯基手到拿來,天衣無縫,而且運筆自然,舉重若輕。香港詩人擊節欣賞,當非無因。
黃燦然的譯筆流麗,扎加耶夫斯基作品的主要中譯者李以亮,譯為〈試著讚美這遭損毀的世界〉,恐怕難以同日而語。
《詩潮》刊出的扎加耶夫斯基譯詩一共有十一首,並沒有〈神祕主義入門〉(Mysticism for Beginners),這是另一首名作,以下也是黃燦然的譯詩:
天氣很暖和,光很充沛。
咖啡館露臺上那德國人
膝上擱著一本小書。
我瞥見那書名:
《神祕主義入門》。
突然間我明白了,那些
打著尖厲的忽哨在蒙蒂普爾查諾
街道上巡邏的燕子,
和來自東歐、也就是所謂中歐的
怯生生的遊客的低聲談話,
和站在稻田裡的——昨天?前天?——
修女般的白鷺,
和擦去中世紀房子的輪廓的
緩慢而有系統的黃昏,
和任由風吹日晒的
小山丘上的橄欖樹,
和我在盧浮宮細看和讚歎的
《無名王子》的頭,
和閃爍著花粉的蝴蝶翅膀般的
彩繪玻璃窗,
和在公路旁練習演說的
小夜鶯,
和任何旅行、任何一種觀光,
都只是神祕主義入門,
是基礎課,是一場
延期的考試的
前奏。
扎加耶夫斯基從具體世界入手,略作提升,輕輕觸及精神世界,但毫不張揚自恃,取態謙和。詩中的神祕主義題旨打開了精神視域,過去有論者將扎加耶夫斯基定位為天主教詩人,但宗教信仰與詩歌是相當宏大的題材,在此無法詳論,而肯定的是,法國神祕主義哲學家薇依(Simone Weil)對扎加耶夫斯基有深遠的啓迪,尤其是薇依對於神祕主義與現實世界的連繫關注。
扎加耶夫斯基甚至寫過〈西蒙娜.薇依注視著羅納河谷〉(Simone Weil Watches the Rhône Valley)一詩,李以亮的譯詩以「注視」入題十分精準,令人想到薇依在《重負與神恩》(Gravity and Grace)論及的「關注」(Attention),薇依的朋友蒂蓬(Gustave Thibon)就說過薇依的信念:「真正天才的創作要求高度的靈性,若不經過內心嚴格的凈化,就無法做到完美的表達。出於對內心純淨和真實性的關注,她對那些哪怕有一點點刻意追求效果,有一絲不真誠或浮誇的作者們毫不留情:高乃依(Corneille)、雨果(Hugo)、尼采。她認為惟有樸實無華的文筆,心靈的赤裸體現才是有價值的。」蒂蓬說的是薇依,但也可通往扎加耶夫斯基的詩歌風格。
〈西蒙娜.薇依注視著羅納河谷〉也是從注視具體物象進入,抵赴最後三句的神祕主義精神世界,寬恕(forgiveness)和至福(bliss)都歸向宗教信仰,橄欖樹是《聖經》提及的植物,虛無或是指猶太民族身份:
我在房子前發現她,坐在一棵樹樁上,沉浸在對羅納河谷的沉思裡……
——居斯塔夫.蒂蓬
突然她不再理解,
只是注視:
羅納河谷敞開在地球上,
古老的村子出現在它上面,
廣大的潦草分佈的葡萄園,乾渴的井,
懸鈴木緩緩覺醒,
雄雞繼續它們固執的行軍,
鷹又升上天空,
此刻她幾乎看到了雲雀輕盈的呼吸,
黑色的防波堤抬高的土墩,
農場的屋頂,胡桃樹,
教堂的塔如煙絲捲起,
黑色的成熟的谷田,鐮刀閃爍著光芒,
成筐的葡萄。
在落葉松的蔭影裡,死亡盤桓,
戰爭迫近。
寬闊的羅納河如水銀計,隨駁船與小舟
漸漸向下游淡去。
寬恕的片刻,
至福的瞬間,
虛無的橄欖樹。
2014年三月底,扎加耶夫斯基在廣州接受《詩歌與人》雜誌的「第九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期間也訪問香港,由史春波和喬直接待,25日,宋子江在藝穗會辦了一場香港詩歌朗誦會,我也到場幫忙。印象中,扎加耶夫斯基以低迴平和的語調讀詩,沒有香港一般詩歌朗誦會的各項演出,僅僅集中於詩歌與聲音本身。
半年後雨傘運動爆發。我們也不得不嘗試讚美這殘缺的世界。
《聲韻詩刊》在2015年改組,第二十五期(2015年8月出版)有波蘭新浪潮詩歌譯介專輯,我寫文〈波蘭藝文版圖:電影、音樂、詩歌、劇場〉作延伸參考。專輯中,扎加耶夫斯基是十位重點波蘭新浪潮詩人之一,五首譯詩彷彿是《詩潮》刊出的黃燦然譯詩的回聲。
關於扎加耶夫斯基的文學藝術,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智慧工程〉(The Wisdom Project)一文,為扎加耶夫斯基回憶錄《另一種美》的書評,後來收於《重點所在》(Where the Stress Falls)一書。這篇評文與原書的高度是旗鼓相當。
〈智慧工程〉提到扎加耶夫斯基對文學有宗教般的更高層次的嚮往,但他用溫和的自貶口吻,一方面他的作品讚美安寧、同情、忍耐,以及平凡生活中的平靜與勇氣,而不是膜拜自我愉悅,與潮流背道而馳,另一方面他追求精神價值,與世俗年代不合。對此,扎加耶夫斯基沒有抱怨,也沒有自命不凡、自我標榜。
慎思明辨的桑塔格從《另一種美》看到「一個敏感而偉大胸襟,那兒存在著公共世界與藝術需求、團結與獨處,以及人類之城和上帝之城這最初的『兩個城市』等種種矛盾。這些矛盾並沒有擊倒這位作家。這裡雖然有痛苦,但平靜總能不斷地降臨。這裡有憂傷,但也有別人的才華所帶來的讓作家感到堅強的歡樂。這裡有鄙視,但博愛的鐘聲遲早總會敲響。這裡也有絕望,但慰藉的到來同樣勢不可擋。」
這是〈智慧工程〉一文的結語。扎加耶夫斯基的廣大心靈,體現於波蘭的歐洲人文基督教精神傳統,在他以先有米沃什,電影界有贊祿西(Krzysztof Zanussi)和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扎加耶夫斯基的詩作〈維琴察的早晨〉(A Morning in Vicenza)就是紀念蘇聯流亡詩人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和奇斯洛夫斯基,扎加耶夫斯基在詩中,說到奇斯洛夫斯基,旁及《兩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以下是李以亮的譯詩節錄:
有著輪廓分明的臉,將物體和心靈
放大的目光。(它們總是太小)
你們兩個都走了,所以從現在起我們將過一種雙重生活
同時在陰影和光裡,在明亮的陽光裡
也在石頭似的大廳的陰冷裡,在悲痛裡也在歡樂裡。
布羅茨基、奇斯洛夫斯基和扎加耶夫斯基都走了,他們的作品為我們打開雙重生活,在日常之中,發現精神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