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度年華．四六】卡繆：第一人，最後一本書

1959年，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46歲。

就在兩年前，他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憑《異鄉人》、《鼠疫》、《反抗者》等作品聞名世界。當然還有香港讀者相當熟悉的《西西弗斯的神話》，被諸神懲罰的西西弗斯不斷推同一塊巨石上山，徒勞無功的工作充斥餘生，完全是現代人的寫照。但其實這書的出版已是1942年的事情了。那時卡繆更帥，更朝氣蓬勃，絕不可能料到多年以後，會因《反抗者》一書與存在主義大師沙特徹底決裂，也未必想到自己這麼快就拿到諾獎，更不可能猜到，自己會在46歲時因一場車禍荒謬地逝世。

當時才剛踏入1960年，卡繆與出版社好友加利馬（Michel Gallimard）剛剛結束年假，加利馬開著名車Facel Vega前往火車站，要送卡繆回巴黎。在途中車子失控撞向大樹完全撞毀，卡繆當場死亡，而加利馬送院後亦搶救失敗。當時在卡繆的隨身行李裡，有前往巴黎的火車票，與他未完稿的小說《第一人》。

那時《第一人》被發現後，馬上送到他的遺孀手中，她說這份書稿「匆匆寫就，難以解讀，並且沒有校正過」。畢竟是尚未完成的作品，而且構思宏大，發生意外時的這份原稿甚至連初稿都算不上，並深知卡繆對於出版的要求非常高，便擱置了出版一事。但事隔35年後，出版社在他的女兒協助之下終於出版了這部小說，轟動世界文壇，也讓許多卡繆研究者們得以研究他在那個時期如何用小說回應世界，也反映出當時他被沙特一派攻擊時的思考脈絡。

《第一人》可以用兩個方法去讀，其一是遺書，其二是自傳，它的未完成狀態與匆匆寫就的模式與遺書有其類似性，而小說主角傑克也與卡繆的生命一樣，充滿偶然與不確定性，甚至可以稱得上荒謬。傑克的家族從亞爾薩斯輾轉移居到阿爾及利亞，在一場暴雨中傑克的母親在一位阿拉伯人的家裡誕下他，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傑克的父親喪失性命，而阿爾及利亞這個法國殖民地又如何影響傑克的一生等等，後來又像《異鄉人》那樣荒謬地打死了人，全都是不能預料的事。這與卡繆本身非常相似，他父親亦在一戰陣亡，他也在阿爾及利亞的貧民區長大，靠著過人的天才與努力一步步攀到如今的位置。《第一人》基本上就是卡繆的人生寫照補上文學藝術加工，不能預料的事始終佔大多數。

在初稿中當卡繆寫傑克在阿爾及利亞讀書時，有一位貝爾納老師向全班訓話道：「是的，我很喜歡柯爾梅里（傑克），就像特別喜歡你們當中因戰爭而失去父親的同學那樣。我和他們的父親一塊打過仗，而我僥倖活下來。我試著在此地至少能替代一下我那些死去的戰友。」這位貝爾納老師的原型就是卡繆的小學老師路易．杰爾曼，他是卡繆的人生導師，鼓勵他別因貧窮而退學。卡繆的成功與這位恩師的引導息息相關，就在他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後，就寫信給老師：「獲知得獎消息的那一刻，腦海裡最先想到的人，除了我的母親外，便就是您了。」

在杰爾曼的回信裡，他寫道：「我確信在我教書的這一輩子當中，一直都很尊重孩子們最為珍貴的部份，亦即尋求真理的權利。我喜愛你們當中的每一個人，而且自信都竭其所能地不去表明我自己的觀點，而去影響到你們年幼的心靈。每個人在他所擁有的全部權利中，便可以去做他想要做的。」在《第一人》的繁體中文譯本裡，對照了杰爾曼與卡繆的通信，當將這份遺作與他的人生軌跡疊合來看時，才能深切地讀出在荒謬以外，卡繆的小說主題更有反抗，以及愛。

1959年，阿爾貝．卡繆，46歲。翌年1月4日，他將完結短暫而燦爛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