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小輯】東方之豬,整夜未眠

現象 | by  吳易叡 | 2019-02-10

我從麥兜認識香港。

麥兜是一隻九零年代中期年才誕生的豬。其實不消幾年,這隻卡通「人」物已經成為香港的吉祥物。怎麼說呢?麥兜故事裡的教育、工作態度、家庭價值活脫脫是整個香港當代史的縮影。

直到五年前第一次踏足香港,才發現這裡的人生活真的離不開豬。豬的比喻充斥在生活俚語之中。他們叫自己的乖仔乖女「乖豬」;叫自己的另一半「老公豬、老婆豬」;叫頭腦混沌不清楚的人「傻豬」;鄰居甚至叫自己養的胖狗「豬豬」。

但是豬在香港的實際意義到底是甚麼呢?

晚清時,透過各種詐騙仲介到南洋,甚至跨太平洋到美洲謀生的華工苦力,早就自比為豬仔。在《香港有個荷里活》裡,肥過豬仔的大磡村一家人,不斷地被騙、被斬、被仙人跳,誠然就是香港人的寫照:想要從低賤的來歷翻身,卻又深陷大環境裡爾虞我詐的祭品。

如今現實裡的香港人也叫自己港豬。縱然七成地都是郊野,人們早已被石屎森林馴化。這樣親暱又狹侮的自稱,挖苦自己和價值疏離、異化為非人,不願碰觸政治的生活態度。

豬瘟恐懼與文化綜合症
對豬的矛盾,從食物可睹始而知末。

年關將近,街市又掛滿臘味四溢的肉腸。絡繹不絕的肉鋪似乎不受非洲豬瘟疫情的影響。朋友之中有人會盡量少吃,有人跟我一樣一邊擔心,一邊又總是受不了臘味飯撲鼻的誘惑。

五百哩外,擔心病毒狂妄起來足以動搖國本的台灣,在第一時間祭出罰則:帶了豬肉登島,如果繳不起鉅額罰鍰,就遣返出境。然而香港人並非不痛不癢。姑且「食住先」其實是不得不的選擇,因為香港早就沒甚麼人養豬了。面對疫情,食物環境署只消提醒市民,豬瘟不會傳染人,只要把豬肉煮熟,便可安心食用。

反倒是八月就傳出疫情的中國,不斷對外宣稱「疫情可控」。無法掌控感染源,生物安全措施寬鬆的全球最大養豬國,如今還沒淪陷的省已經剩下個位數。數以百萬計的養豬戶即將面臨斷炊之際,開始有人在網路上散布豬瘟傳人的謠言。不意外,他們都被以「擾亂公共秩序」起訴治罪。

事實上人對於豬肉的焦慮,一直以來都不是病豬。脂肪肝(粉肝)、肝硬化(柴肝)都是華人飲食文化裡的美味。反倒半世紀前的一件事從來沒受過像樣的垂青。

1967,那年千海哩外的新加坡才剛脫離馬來西亞獨立不久。香港第一位精神病學講座教授——來自馬來西亞的葉寶明,曾經發表一篇著名的論文。他發現一個古老的疾病在年輕國家集體重現︰縮陽。他利用基本的流行病學概念,想要理解那些抓著下體出現在急診室門口,深怕陽具一旦縮入腹中便會嗚呼不治的南洋華人。

葉寶明是拿維多利亞獎學金留學劍橋,滿口皇后式英文的學者。他推論,流行於新加坡的縮陽症,反映出群體的焦慮,那就是華人是否能夠在小國前景未明的狀況下綿延子子嗣。這篇報告後來成為七零年代精神醫學界開始關注「文化綜合症」時的指標研究。

只是當時醫界裡的磋議,大多本質化了那些綜合症裡的「文化」,而忽略了恐懼裡的實質內容:獨立的小國開始倚賴鄰近各國的進口農產。從馬來西亞進口的肉豬都打了豬瘟疫苗,縮陽症的患者大多也吃了打了疫苗的豬。事實上這個文化綜合症除了重現黃帝內經之外,可能還源自這個進步的島國上,人們對於新興食品技術產生疑慮而伴隨的身體抵抗。

一切都要怪潛意識。

作為他者的野豬
回過頭來看香港,人們對於豬的愛憎,如今針對的不是食用豬,而是與市民爭地的野豬。

幾個月前,香港大學後門的坡道上發生一件慘事:兩個職員無端被野豬攻擊,嚴重到得住院治療。一時間港島西區人心惶惶,開始議論怎麼對待這些原本棲息在大自然裡的動物。前特首主張對行兇的山豬施以「人道處置」;喜好皮草的議員高調倡議,香港應該仿照澳洲獵殺袋鼠那樣獵殺野豬。當然也有更多人憤憤不平,認為都市人才是侵犯野豬生存空間的元凶。

漫天蓋地的言論投射了香港人的心魔:我就是無法和異/逆我者共處。

中西區議員在他任職的大學工會會報上刊登了文章。他心疼被野豬襲擊的大學職員,要求政府正視問題,於是在職員協會會報上刊登了文章。但是他的筆觸略顯科幻:「據悉,兩人還因此患上了豬流感。最後帶病毒的該隻野豬要遭毀滅,以免病毒傳播。」

這人畜共通感染事件要是當真,香港勢必一舉躍上國際科學期刊的頭條。此番言論雖然純屬虛構,對農業蕩然無存的香港而言自然不具威脅,造謠者當然也可繼續和其他人在法外馳騁他們的荒誕。

認真看待人畜共通議題的,則非城市大學莫屬。剛開辦了獸醫學位的學術新星,竟似識見超拔地開始強調人和動物共享的健康、疾病、福祉的議題,把「健康一體(One Health)」作為發展重點。這個在千禧年前後由十幾個聯合國周邊組織共同發起的框架,除了研究人畜共通疾病之外,還是用來解決食物安全和大規模抗藥性的問題。但是由於牽涉人和非人動物的複雜關係,健康福祉和經濟利益有時無法兩全其美,到今天爭議都不斷。

本來由十幾個組織倡議的研究框架,如今還鼎力支持的組織屈指可數。但年輕的城市大學如果不是有深謀遠慮,就是有包身大膽,把健康一體機構化,制定策略發展計畫,甚至蓋起大樓。就在非洲豬瘟十二月底傳入珠海時,大學的動物醫學教授說話了:政府必須考慮的風險除了可能擴大的疫情,豬價,當然還包含野豬是不是也會遭到感染。只是他的苦口婆心,到底能不能衍伸成政策,又能引起多少輿論?人們到底還是對野豬們的健康福祉不聞不問,只關心牠們會不會攻擊人,守不守交通規則……

趁著假期去看了大學裡的動物大觀園展。沒錯,展出當然是配合「健康一體」的規劃。打著故宮的旗號,這個號稱由多個角度探索動物的展覽,因為反應熱烈而延展了三個星期。我一邊逛,一邊狐疑,到底這展覽有沒有辦法準確傳遞「健康一體」的內容?同行的香港朋友也同意,除了家長帶著小朋友們來玩一玩多媒體聲光特效之外,展覽沒有留給市民多少明確的訊息。最後悻悻然離開。

然後豬年來了。

滄海桑田,曾經許下的諾言不斷變換。唯有東方之豬,是香江永遠不變的愛恨。

而甚麼都具備,就是缺乏精神分析的香港,永遠仍然無法理解為何自己對豬的愛憎依然如此強烈,只好不斷藉著豬投射自己的好惡,任憑都市傳說在這座燈火輝煌的昇平港裡無盡蔓延。

(小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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