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的一隻眼,隨時日漸而遠逝,收攏為胎。眼在那般的收攏中,熄滅了神,為了眠進出世前的一片漆黑。真正地陷入眼穴內,是一顆不再亮閃的黯寂的黑寶石。另一隻眼,他勉強睜開,佈滿血絲,瞳也混濁。
僅餘一隻,是為了輕微倒映步入死亡前的一切事物。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李伯再沒有遇過比自己更年老的人。他明明生性好水,卻成了石,肉身蝕成一條一條龜裂狀而不見血水,也不見癒合。日子苟活至,有點不知其辨。他去換智能身份證,十指逐一按壓在屏幕,因紋理淡薄,十根沒有一根能印出指紋。
辦事處的職員叫來主管,主管揮揮手說:「沒所謂吧,你太老了,沒有人斟酌你是誰你不是誰。」智能身份證上映照他新近的容貌,不悲不喜,肅穆而可笑,有點像他從前在復活島上見過的長身石像,下巴和嘴唇拉得寬闊而扁長。好似魂魄。李伯摸著圓鈍卻皺摺的手掌,生而為人,他只有皺而沒有紋,他萎縮成一層無記認的皮。「原來我老得成這副可笑的模樣。」
他就像與某段古老的歷史並行,記憶都始於久遠的深處。裡面的一切人事物灰飛、泯滅。唯有李伯一人仍活生生地行經,循著這一條暗道往返,也循一絲微光往返。他尚餘一隻能開能闔的眼,倒映半個尚有光的世界。
年三十晚,天文台報導寒流襲港,氣溫將下降至四、五度。李伯又有了死的預感。在那些死的預感的日子,他假裝家中無人應門,門窗緊閉,也不亮燈。將自己完好地裹進電暖氈,綿被覆至鼻間,他微微捲縮如蟲芋,是為了溫熱著僅餘一口,仍在心口至腹間流動的氣息。
氣息好比魂魄,尚沒離身。李伯只想躺在床上,今日門鈴響過一遍,電話則有三通,他仍然一動不動,覆著像座山般冥頑。
死神蹲在床尾。
「或許也能像從前那樣熬過。」他心裡想,死並沒有這般輕易。偶爾他昏沉至像沒了鼻息,連自己的呼吸有沒有曾中斷,也不知曉。中心的姑娘曾叮囑他,別長開著電暖氈、曖爐,睡死在和煦暖意的幻覺之中。那是另一種死的預感。李伯想,活生生被燒到皮開肉綻,似乎比寒流猝死痛苦,迫著他從山的夢裡驚醒。
彷彿躺在山坟,每次魂魄比身體更早睜開眼睛。李伯想起,年輕時行船,自己最接近死亡的一次。運著煤礦開往比利士的貨船,橫渡大西洋,暴風吹走了繫在船側的三架救生艇,海面的浪湧至七十呎高。管伙食的管事收到船長的命令,把船上所有的香煙酒水,都攤在眾人面前。
龍捲風抵至之前,除了滴酒不沾的李伯之外,船上所有人一口接一口,趕在死神來之前醉死。眾人邊吐邊灌,血絲連同恐懼,爬上了頸、腮,然後是眼白,通紅得近乎紫黑。李伯坐在船艙靠近門口的一側,雙腳浸在鬼祟地滲透了縫隙的海水之中。他十指扣起像圓,像捧著易碎的蛋殼般,祈求神明留他一命。
死亡像有其節奏,他忘記船搖晃時在浪中升高了多少,也聽不見眾人狂歡、狂喜般叫唱和噁吐。唯聽到心臟的聲音,還有頸項的聲音,還有腦殼的聲音。好像從來沒有如此貼近仍在運作卻紊亂的器官。
海水爬升上來,眾人明明幻覺浸泡在酒池中,恐懼也接連爬升上來,劈開了醉夢,竊笑始變為狂笑,甚至狂哭。開始有的人找來繩索上吊,也有的敲破酒瓶想自殘,有的灌酒灌得肚皮撐開,反覆噁吐。船上的李伯目睹地獄一隅,也欲跟隨眾人離魂、失心。我想活下去,但,為何毀滅就不是一種活法?忽爾,他見到他母,他老婆,他爸,他一兄一姐,在虛空中朝向他揮手:「志成,你要回來嗎?」
「你要回來嗎?」
他的意識尚未暗去,尚有光。他朝向他們大吼:「要!我不想死!」時間因失喪,而疊出幾種幻景,船上的李伯生見到他將生兒子,兒子再生兒子。若他決意繼續活下去,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將再生兒子,兒子再生兒子。李伯此時露出了不尋常的笑,嘴間滲入一口海水,又吐出一口海水。
躺在被窩、裹著仍發熱的電暖氈,此時他也忽爾想起他母,他爸,他一兄一姐,還有老婆、兒子。他想起的人都已死去多時。「死去的母、父、一兄一姐及老婆、兒子的魂魄,也許此時思憶起自己?」每一次思憶,都是一次呼喚。李伯覺得那是死去的親人正呼喚自己,要回來團聚了。
只是身體像台機械,總是不願停下來,他也不得安息般,總被一點什麼聲音、或者一些閃念,從死中驚醒。
飯檯上放有一大束中心姑娘送來的菊花,雪櫃貼了中心派發的春聯,老當益壯,知足常樂,一家和睦云云,電飯煲內溫著的兩餸軟餐及一小坨義工們送的年糕,就是他新春的全部了。多年來如一,中心一連三日不開門,也沒有義工如常定時上來探訪,李伯習慣新年留在家,減少生存、虛耗的一切作動。他一直睡,一直睡。餓了,醒來隨便食點蕃薯、粥水。或者打開電視,以半隻眼瞳,在暗室中窺著重複播放的新春節目,那是唯一的光源。沒一會,他又在沙發上昏沉,他另一隻眼簾不受控地微微張開,彷彿仍在死死地凝視著什麼。
眼前的物事有著驚人的相似性:菊花,春聯,一小坨年糕,新春電視節目。年復年,讓李伯的時間感盡失,卻因為能預期而有所安頓。只是與往年不同,寒流襲來的年三十晚,死的預感如此明晰。「或許今年熬不過。」他心裡想,再沒有什麼恐懼,或者不情願了。他的人生也習慣益發在微塵渺茫的浩瀚之中迷失,意識朦朧得像回去昔日行船時一片海水中,沒有一塊浮木,他載浮載沉。倒更順勢漂流地,朦朧親近死亡。
死神蹲在床尾。
這夜,別家別戶夜半仍不滅的燈光簇擁,或者年夜菜餚的熱騰肉香,不知來自電視還是人的喧囂笑語,通通隔絕在李伯衰竭的五官之外,同樣也隔絕於李伯暗室的一片廣袤靜謐以外。李伯醒來,是從一條過於深長的暗道折返回來的。山會把意識壓進連土的盤根錯落,他唯一的瞳,是從山所壓下的意識中勉強睜開,一旦有光,物事就紛紛落落重新闖進,重新牽連。一個熟悉並且行進的人間,重新舒展在他眼前。這是李伯感知自己仍擁有生命的時刻,這是生的來襲。
微傾半身,他想張望斗室的更遠處,客廳飯桌上一團素淡的陰影,他想張望的正是那束菊花。這夜,李伯記掛著要為菊花換水,終於從綿軟得像坟墓的被窩中起來,亮了燈。
除了他,是這間老屋另一擁有生命、勃發向陽的事物。
身軀無一寸不彎讓他看來像尊沉思的像,停在時間無盡的遷流與過渡中,他幾乎無法大動。攀扶著門柄、牆身,邁出下一小步,又回到沉思般靜止而猶豫。他甚至不覺得寒冷,半邊身發麻刺痛,但這到底是冷,還是麻痛,他也分不清了。
儘管他年年叮囑中心姑娘,別再送花給他,要打理自己不易,行出行入論盡,特別是菊花半日迅速吸掉一半水;一旦幾天不換水,莖部浸泡過久又會發霉、發臭,隔一兩日就要換水、修剪,他顧不來。但姑娘還是堅持送花給他,說這是細藝。
李伯告訴中心姑娘,每次在過於陳舊的塵封的客廳走動,他第一眼總見到鮮豔的花,會想起他亡妻。姑娘點她的頭,嗯,嗯,以為他孤獨、在哀悼。他沒有告訴姑娘的是,當妻的記憶在意識中退散,他再沒有身而為人的恐懼,或沒有欲望時,始能單純地欣賞、喜愛花本質的燦爛與活著了。正因為其短暫的綻放,也因為必然的、無可重來的枯竭。
菊如同半掌開合,每一瓣細密地包裹著前一瓣,每一瓣都重複著前一瓣,因而它築成緊密的蕊叢,將長生、挺拔更多時日,像日夜持續亮著一束黃澄的光。然後,不久,綿軟的兩三瓣,往外剝落、捲曲。花瓣將由外緣逐點枯竭下去,光黯淡下去,直至蕊盤心中處,一捏就碎開。枝條逐小寸空心。根部莖葉也變黑,發霉。整株瓦解。
只是,此刻菊花沒有絲毫要步進枯竭的徵兆,它依舊如昨日,或前日般燦爛、挺拔。年夜,菊是長壽的祝福。李伯為花換過新淨的水後,也為自己倒來一杯暖水,慢慢喝進嘴裡、喉間。自他一隻尚且滲漏微光的眼瞳,能清晰地凝視著飯檯中央的蟹爪菊。他想像自己也是另一株蟹爪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