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學年來計,相信不少教育界同工也心知肚明以下事實:這學年幾乎可說是報廢。
由上學年六月開展的社會事件,促成了新學年一開始的罷課。及至佔領行動產生的交通阻塞,使全港中小學停課兩個多星期。到最近的疫情,現在已宣佈停課一個月,但能否如期復課,實在是未知之數。
執筆之時,教育局如何安排DSE的延遲方案,仍未落實。然而,觀乎沙士肆虐香港那一年,會考、高考也是如常舉行,既有過往經驗,想來特區政府也認為DSE不妨繼續。如果公開考試是驗證幾年來莘莘學子的學習成效,及檢視他們是否具資格進入更高等教育機關,那麼如期舉行或許勉強說得過去。當然,更仔細地說,原本中學安排的試前準備,例如模擬預試、模擬試,基本上不少學校也是難以完成,或只能以其他方法勉強湊合。那麼,這批學生去應試的話,也不可能說是經過充足準備了。甚至,部份學生可能因為種種原因,錯過了最後幾個星期的正常課堂,更難稱得上是ready去應付公開試了。
同時,若我們將目光放在理應接受正常課堂教育的學生,則何如?上半學年失去的課時,就算能夠加快進度追趕,但碰上這趟未知何時了結的疫情,剛追回的進度恐怕又已經遠遠落後。雖然,現在不少中小學已採取網上教學,但成效令人置疑(這方面有機會將另文討論)。可能,我們需要思考以下問題:如果學子的一整年學習,前前後後遭受諸多障礙,未能更圓滿地進行,那麼他們仍應該如期升班、升學嗎?換個說法:如果教育重視的是過程,亦即是學生在學習過程中能否培養品德、發展智能、鍛鍊強健體魄、學習與人相處、沉澱美學素養,那麼在學習過程未有足夠時間保證的狀況下,是否仍然要按既定schedule,讓未有足夠學習時間的學生,小學升初中、初中升高中?甚至,高中升大學、大學到畢業?
假如上述問題構成不安,這可能是由於習慣了一套線性時間觀所致。這套線性時間觀深植於日常生活,左右我們如何理解社會以至於他人。放諸現實生活,有時候我們在社交場合進入想當年模式時,是以甚麼時間點為根據去回想?哪一年考公開試、哪一年大學畢業,無疑問是相當重要的時間點,從而理解彼此之間的代際關係。換句話說,線性的接受教育時間,是社會大眾能夠理解彼此的重要共同經驗,構成了常識(common sense)與常態(common practice)。也因此,就算某人的物理生命時間即年齡與其他人一致,但若然他的接受教育時間與其他人不一致的話,那麼他至少在教育層面上獲得的生命經驗,與其他人份屬於不同代,彼此的代際關係也必然不同。譬如,有朋友不幸地因患上豬流感被隔離,錯過了校內考試致使成績不及格,要留班。她本來是末代會考生,但由於未完成會考課程,未符合應考資格,不得不跟其他留級生隔年應考DSE,經驗與她本來同年入學的同學不同的生命歷程(甚至,連CV也要寫DSE成績,而不是會考和高考的成績)。就算不如此極端,但因故要重考,或要另尋升學道路方投身社會的人,由於繞了遠路,往往獲得了非常態(abnormal practice)或有別於一般人(other than the others’)的生命經驗。而我們社會往往對這種「行遠路但最後成功」的個案,視為勵志故事,例如每年報章教育版的放榜特刊,總會找一兩個公開試「失敗」但活得好好、甚至被社會慣習定義為「成功」的人做專訪,以為示範「人生不只一條路」、「生命滿希望,前路由我創」等正能量宣言有實現的可能。換句話說,這些報道之所以成立,全因受訪者在線性(教育)時間觀外,另闢蹊徑重新納入所謂的「社會正軌」。
說到底,層層累進的升學途徑,及由此而獲得的經驗值,跟工廠生產線類似。(人們)越過各階段的生產線,裝備或增值了相當的技能,並以各類證書予以認證,由此被視為具一定的質素,可裝配至社會不同位置的成品。生產線已預定最具效率的生產時間(the most effective production time),能夠按章完成者(completed as scheduled),可被歸類為更具質素的成品;偶爾可能有些半成品要繞遠路,但亦是有另外一些生產線將之補完,使他/她成為能夠裝配至社會的成品。而成品愈早能投入市場,愈早為社會(及自身)提供更多的價值。教育現代性的線性時間觀構成的問題是,它在乎的不是個人是否獲得(acquire)教育的實質內容(substance),而是在乎個人是否完成(complete)教育的程序(procedure)。因是之故,基於線性時間觀的教育現代性,不外乎是一套滿足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治理(governance)要求的行政指令(command)。
讓我們回到最根本的問題:究竟從事教育,其主要目的是為了教育本身,還是為了滿足教育的程序?當刻的現實處境是,無論是大中小學,均無法保證學生能夠有充足的課時獲得教育的實質內容。現在很多或許可稱之為panic teaching的補救措施,最終能夠實現的不外是完成教育程序而已。面對如此嚴峻的課時缺欠,教育當局上下仍然堅持要如期「出貨」,為的恐怕不是教育本身,而是強行要將人視為物,總之順利地為社會製造新一批齒輪就好的心態罷了。要應對如此艱難的處境,如何尋找更多安全而有效的教育時間,或甚至延長學期以至於學年,可能都是要認真地考慮的方案,for the sake of education。*
*補充一句:尋找更合適應對疫情下教育過程受阻的狀況,可能同時需要處理大量行政工作,亦需要解決各大中小學因此而面對的財政狀況。但,舉個例,警察OT都可以不斷申請財務支援,教育既然如此重要,政府總有人力物力去處理吧,對不?如果有心做的話。
黎國威
學術圈邊緣人,教書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