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區樹立一支旗幟,宣告數學與詩相乘的可能——訪香港詩店「詩斧」創辦人石音

專訪 | by  曾繼賢 | 2024-06-06

香港的獨立書店業近年有著萎縮的跡象,卻有人要在這個時代,這片近乎貧瘠的荒地栽種一盆花。回想起香港以詩為本位的書店,實在寥寥可數,其中一間香港詩壇的傳奇——東岸書店正是位於熱鬧的「書局街」西洋菜南街,無數詩人緣詩相遇,最終卻因虧蝕過甚而結業。多年後的今天,獨立書店創業不易,選址尤為關鍵。兩個月前,年青詩人石音(王錫欽)卻選擇在將軍澳區的慧安商場,一座小小的屋苑商場,創立詩集專門店「詩斧」,將新詩與數學結合成斧頭,嘗試在那裡砍出一片天地,see through種種人世。


來到「詩斧」店前,看見玻璃門的一堆數字,是石音作為數學人的詩意,說是圓周率 π 的值。他不但選擇在3月14日開張,更每天開鋪都在門上加一個小數位——「或者鬥不過無理數,但我想看看這間店可以走多遠。」


建一座通往新詩的小橋


在香港久違地創立一詩集專門店,他形容是受到四方八面的鼓勵,主要一面來自全臺唯一以「現代詩」為主題的獨立書店「詩生活」。2017年「詩生活」開店便視之為先驅,他慕名到訪,相識之下,原來店長陸穎魚都是將軍澳人,都是緣份。「既然臺灣有的話,香港也應該要搞,要不我等人開,要不我自己開,就看甚麼時機適合。」除此之外,他慶幸有老婆的鞭策,「她作為護士見慣生死,經常鼓勵我這輩子有甚麼想做就做,不要留有遺憾。」搭過某程亡命小巴之後,他更確切明白生命有限,「倒不如還能有所掌控時,做一件事。」


就在去年Rolling Books設立「49份格仔書店」企劃時,他租了一格書店,累積了好些經驗,逐漸發現「竟然有這麼多人買詩集」。某次「更递書舍」的店長惠顧過後,邀請他去辦一場詩會——那是他首次自己辦活動,自此發現:「我希望透過一個地方,可以搞自己想做的活動。」


石音表示透過活動,發覺原來很多人希望用生活化、不太「文學」的角度去看待詩。「這成為了我的定位,我不是傳統的文學人,我是讀數學出身的,所以我可以放膽專注在怎樣和其他領域去crossover。」這成為了他開店的初衷,「我視自己有一個任務——透過這間書店做一座橋樑,接通文學與非文學,如果門外的人想認識詩,就看看可否由此入門。」


選址階段令他一度大傷腦筋,工廈租金雖是便宜,卻有不少前車可鑒,風險不低,便「情願選山旮旯的地方」。或者很多人認同將軍澳不就腳,甚至未曾踏足或聽聞過寶琳,而慧安商場就是一個將軍澳人也稱之為山旮旯的地方,但他追求的是一間獨立詩店的理想模樣,「這裡全是民生小店,有地道的氛圍,不會有硬要擠進大財團商場裡格格不入的樣子。」


「詩斧」實體店開業至今兩個月,已經辦過形形式式的活動,包含對談講座、交流會、讀詩會。地方雖小,容納十多人已是有點困難,每次活動又花費很多時間準備,但他認為「每次活動都是一個驚喜,因為每次都會吸引到不同界別的人,有些只是白領,閒暇想找些文藝活動,大家在其中互相認識。」他亦笑說,因為開業而認識了以前讀過的詩人,「有句話是,如果想捕捉蝴蝶,不是追它,要建一個花園」,就如阮文略、曾詠聰、律銘、周漢輝等詩人也在開張初期到訪過。


數學與詩的量子糾纏


「詩斧」的特色除了地方夠「偏」之外,更在於石音酷愛數學的面向,夠劍走偏鋒。要說清數學與詩的關係,似是太過無理,但王錫欽作為年資近十年的數學教科書編輯,又或作為寫詩的人石音,要有理地說明之大概不難。


石音憶述,中小學特別鍾情古詩,閒時就讀讀《唐詩三百首》,不過數學科成績不俗,就順理成章入讀中大數學系,直到大學一二年級仍是讀著古詩。又想過轉入中文系,卻誤打誤撞加入了吐露詩社,並擔任幹事。他笑說,當年的成員大部分人都不是念文學,主席念法律,兩個傳理,一個較近的英國文學,他就念數學系。那年詩社活動特別多,更在中大的「博群花節」上朗誦詩歌,吐露令他有所啟發:「新詩好像有很多東西玩,就慢慢讀多些新詩,畢業後開始自己寫。」畢業後,竟又回到數學相關的工作,直到現在,「一直以來跟數學好像有一個割捨不斷的關係,既然斷不了,倒不如把它作為一個標誌,讓自己的生命扣緊它。」


參加「詩斧」活動的人,大抵都聽過他說數學和詩的關係。「華語詩壇中,最能把數學和詩緊密連繫的詩人,必數曹開。我很受他的啟發,甚至當他偶像般膜拜。我認為他最好的一首是〈藝術數學〉,我每次舉辦『數學詩維』都一定會分享,因為他用最簡單的四則運算,表達他的無奈、冤屈,以及對世間不忿的態度。」


你要 10

可自 15-5 而得

亦可從 7+3 來取

當也能由 2×5 而獲

何必一定要 20÷2

看!數字在微笑

1234……

在唱藝術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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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徐徐解讀這首詩,「藝術」的普通話諧音就是「異數」,這位臺灣詩人被政府視為異見分子,被判囚十年,所以寫了這首詩。如果二十年是一個人的黃金期的話,二十除二就是,政府強行將他的青春折半。」


他隨之向我解釋一些數學定理,說著有個名叫歐拉的數學家,有條以他命名的公式,當中的五個元素,幾乎形容了整個數學世界。「用無理數、虛數,串連的一條式,竟然可以得出一個有理的實數出來。數學看似是能夠追求真理的東西,但其系統沒法證明自身的完整性。」這種玄妙,有點詩意,也有點像詩。


他再說有個數學家叫費馬,當年看見一個數學難題,靈機一觸下,他在書上的空白位置寫:「我發現了一個極為美妙的證明,可是空白處太小所以沒寫下來」。就這一句,纏繞了數學界三百多年,直到 1995年才有人解到,但可以肯定費馬的年代沒有如此的數學系統。「他靈光一閃的一句,推動到很多東西。即使你現在沒有一個所謂的證明,卻不代表永遠都沒有。」這讓我明白,數學和詩,確實有著相通的地方,也可以互相融合——這兩個量子粒子在他身上發生相互作用後,就無法再被視為獨立事件。


回過頭來,環顧「詩斧」四周,幾乎已不見《唐詩三百首》的蹤影,香港的詩集卻幾乎無所不包。他憶述,開店前大部分都是台灣詩集,之後就入了很多石磬文化、水煮魚的,逐漸多些香港詩,最近也開始留意內地的詩人。石音亦分享他的選書原則:「揭開有一兩篇是有趣的,或主題上比較特別,如我特別喜歡圖像詩、跨媒介的,我就會購入。我希望不是純文學的人才看得到,很多像我一樣入門級的人都可以隨意讀詩。」


說到跨媒介的詩,我看見在書櫃中間豎立著的《淡藍色一百擊》,原來陳黎正是他最喜愛的詩人之一。他頓時雀躍地說是從〈戰爭交響曲〉認識陳黎,「它既是圖像詩又是聲音詩,甚至有人幫他製成動畫,簡直是動畫詩!他最新著作的〈金閣寺〉和〈與AlphaGo對弈〉,玩盡意念,真的很厲害。」


告訴別人香港有詩的存在


進入網絡時代,詩的形態亦有轉變,我們大多偏好看短小的文字,石音也不例外,便捷以外,更是看中短詩的爆發力。他說特別喜歡任明信、蔡仁偉、eL、飛鵬子的短詩,「我姐姐曾推介我看《當世界留下二行詩》,那我才發現原來短詩都可以寫得這麼精彩。一來很快可以看完,二來它最能展現詩最珍貴的特性:言有盡而意無窮。」


石音覺得十年前香港不太多人提及詩,「但是這幾年,可能因為我開了格仔書店後,認識了幾個詩會,如石下詩會、水底詩社,發覺好像開始多了人關注詩,又多了像詩歌音樂會, 這些包含詩元素的文藝活動。」


早前,石音去過深圳的獨立書店取經,發現當地的文化氣息跟我們以前想像的很不同,但他認為香港的風氣毫不遜色,「起碼要做出來,讓人有足夠時間去看到,原來香港都有詩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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睄到店鋪的某角落有塊雕刻版畫,刻了一個「人」字被鐵鍊綁著,他說是一個曾被囚禁的內地藝術家的作品,最近也出了詩集《囚言子》。這個藝術家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他對石音說:「一間專賣詩的店,就像在這個城市樹立一支旗幟,告訴別人詩的存在。」在「詩斧」開幕當日,那詩人專程來港出席開幕。


對的,要被人看見,就先要存在。「詩斧」的任務除了要成為一座通往文學的橋樑,更本質的是,以一座橋去存在。「我的任務很簡單的,就是存在,時間夠長的話,希望有人看到這一件事,原來有發生過在香港這裡的。」但要存在於慧安商場這片荒地,免不了要面對某些現實問題。他大笑說:「暫時撐了兩個月,還交到租金!我也不計那些書的成本了,總之交到租就叫過關。」


往後,石音希望舉辦更多數學詩會,以數學加上詩的形式去辦詩會。但作為一個寫詩的人,大抵都有個夢——出一本詩集,「我想透過活動逼自己做多一些關於數學和詩的創作,看看可否在這個書店仍存在的期間,出一本詩集。如果在這裡做到的話,就真的圓了我一個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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