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像一面鏡子,你心裏有甚麼,就會尋找甚麼、看到甚麼——其實,你看到的是你自己。「一言以蔽之」太武斷了,若一定要用幾句話說一本書,我也未必能說得更好,只能代表我自己。
在我看來,《上學記》是一本談「幸福」的書,難以忘懷的美好。在「萬惡」的舊社會,生活困頓、戰火連天,對政府透頂失望。但有一批最優秀、最漂亮的年輕人,在簡陋的教室裏,聽滿腦子學問、半肚子牢騷的先生論古今。從未放棄,而且「正因為打仗,所以好像直覺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勝利以後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正是那份遙遠的、模糊的,卻又十分肯定的幸福感,讓今天焦躁的我們羨慕不已。
而它的續篇《上班記》講的是「荒誕」,人間「大不幸」。春風得意的新社會,自信滿滿、幹勁十足。但在理想主義旗幟下,以革命的名義,狂颳「瞎指揮風」(毛語)。一忽兒這樣、一忽兒那樣,做盡了荒唐。深深淺淺的,它釋放了人性最卑劣的惡,無辜的人死去,真誠的人不得活。
這段離我不十分遙遠,尚屬於「活人」的歷史,經常也聽老人們講。很多事不是說說就能了的,而是扎在了他們的肉上,家家都有掩不住的傷心史。掠奪,「共產風」之下的掠奪,幾代人的財富忽然就歸零了,重新洗牌。天天、天天政治學習,一遍、一遍又一遍的彙報思想,不問就裏表忠誠。於是,屬於「真」的越來越少,最終都變成了虛偽,各個都猴兒精了。「覺悟」有先有後,浮誇、造假的人被大大獎勵,忠於良心、講真話的被打入另冊。人禍終於造就了「天災」,魯迅說「吃人」只是比喻,卻在所謂的「災荒年」屢屢發生。好不容易緩和了幾年,卻是新一波、又一波的瞎折騰。「忠字舞」把人都跳傻了,沒有世外桃源,沒地方可以躲。如果你不選擇做一個惡人,就得活在「老實交代」的恐懼中。
和別人一樣,何老也講苦難、饑餓,講不公,但他總用淡淡、淡淡的語氣,更多的是反思。所以在他的敘述中,你只能讀到淡淡的悲傷,然後又忍不住要笑。包括以後的人看這段歷史,它既是殘酷的,也是滑稽的。大幹了那麼多年,「甚至吃一塊豆腐還要限量」?在「革命」的、「理想」的名義下,處處是荒唐。可以說,建政將近三十年革命不斷,卻是一場場淌着人血的荒誕劇。徹徹底底與願違,完全不是料想中的「天堂」,而是人間地獄、「修羅場」。那麼,當時代碾過每一個人,何以堅持你的底線?何以選擇自己的路,何以解脫?
走訪何老之前,我還是個「小紅粉」,很小很小,自己都沒感覺。因為很多東西天天灌,二十幾年後,它必然進入了身體,成為你的一部分。
比如,我也學了很多年的音樂,程度不算低。但在我琴弦上,門德爾松的e小調沒有雍容華貴,而多了一點兒殺氣騰騰的革命腔,以及腰鼓、紅綢的「村氣」。沒辦法,這才是你耳濡目染、浸到骨子裏的東西,很難改變。曾經我給何老拉過一次琴,以為他會很開心。結果,當天晚上他就進了校醫院,因為胸口疼,我總以為和我不無關係。
再比如語言。永遠我都缺少真正的優雅,沒有細流般的平和、不能夠溫柔,而總硬鏘鏘的,就像《新聞聯播》,老那麼有戰鬥性。它是毛時代遺留下來的、烙在民族性裏的軟特徵,不經意間代代傳。現如今,長袍馬褂沒人穿了,拱手、作揖也要滅絕了──那些被割裂的傳統,已經被徹底砸爛了太多年,硬要斂吧斂吧往回撿,總覺得假模假式。總之,恢復舊時代的傳統是一件很難的事。但,至少在看不到邊的n多年裏,哪怕你站在反方,毛時代的影響都不會徹底消失,一張嘴就露餡兒了。
那時候的我剛上班,剛從「象牙塔」裏走出來,忽然就趕上了單位的一次革命。簡言之,就是一場自下而上的民主運動,在紙媒、知識階層內引起了轟動。雖然我也位列「群眾」,但對於這事的開頭、結果,以及背後的那個整體,總有點「大吃一驚」的感覺。因為我們自小受了很多年的教育,都是服從這個、服從那個。更高一層的人更智慧,最高的就是太陽,永遠放光芒。為了追求一個人類的甚麼甚麼宏遠目標,你要忽略自己、成全高邈。「為……偉大理想奮鬥終身」,你要去「奉獻」,犧牲個人而讓幹嘛幹嘛。因為你是渺小的,你得聽話。
忽然有一天,你發現,那些都是虛、妄。
不要說那些最高的人,就是離你最近、只高一點點的人,原來都是有私心的。嘴裏說着振振有詞的漂亮話,心裏不定打着甚麼小算盤,甚至是陰溝裏的腌臢。等你終於發現了這一點,它和你一直以為的不一樣,就會對周遭的一切產生普遍的懷疑。那些看起來有雄心、有抱負的人,那些慈愛、慈祥的,讓你忍不住交心的人,在他轉過去的時候,下一秒又變成怎麼樣的一張臉?從來我都沒經過那樣的訓練,分不清呢,到底哪個是真的,哪些是屁話?到底誰才可以信賴?
所有的烏托邦都有一個假設:每個人都像天使一樣,或者植物一樣的心無雜念。沒有私心就沒有「惡」,這是最起碼的。如果不僅僅是活着,還要完成人類的一個這樣、那樣的共同理想,就得再加一條:絕對忠誠。但是,你忽然發現人心的不可測。那個完美的終極理想,就算每經一道手只打了九折,0.9×0.9×0.9×……×0.9,傳到你手裏的時候,也所剩無幾了。
我們不是天使,也不是白菜,不可能沒有私心。我們不是螞蟻,不是蜜蜂,它們可以做到百分之百的忠誠,甚至犧牲了「性」以成就總體,早就實現了「共產主義」。但我們是人呢,勉強去做螞蟻、蜜蜂,「無私」最後就變成了「無恥」。所謂的「忠誠」都只停在嘴上,在一個巨大的高帽子下,人人掛着一張假臉,最終成就的都是兩面派。一張人類最宏偉的藍圖,近看佈滿了蛆蟲,細細碎碎的全都是欺騙。被壓抑的私欲從沒停止過橫流,無恥之徒在狂歡。
等你發現了這一切,就覺得:太陽每天都從東方升起,怎麼忽然,就沒了?你以為是花崗岩的,轟然坍塌碎了一地,只剩下升騰的齏粉、你驚愕的臉。
我也後知後覺,屬遲鈍的那一類。原本讀的工科,但一直以為,只有一樣技術值得追求:如何把核彈頭、可樂瓶子還原成空氣、土壤和水。現代化,最終就是一個垃圾場。不想跟他們一起禍害地球,我就賴在校園裏不走了,改學文。而且是哲學,一門高處不勝寒的學科、萬種學問的媽,幾乎沒有任何前途,所以也沒甚麼人讀。我還挺得意的,以為自己快成仙了。卻發現,搞哲學的也不盡是聰明人,有的很俗氣、有的很愚蠢,甚至更愚蠢。後來總算畢業了,決定不問就裏隨一回大溜,別抬頭。結果就像高臺跳水,終於鼓足了勇氣,卻一頭栽到了水泥地上。
一直我都心存幻念,以為成年人的世界也愛憎分明,釘是釘、鉚是鉚,鹿就是鹿、馬就是馬。不是埋怨我的原單位,我社乃業內翹楚,最頂級的。但正因為這樣,讓我覺得哪裏都一樣,別處甚至更糟糕。全部是利益之爭,勾心鬥角罷了,哪有那麼多的「共同」,還「理想」?切!
正當我的心情無處着落,萬幸呢,又遇見了何先生。
何先生說:「我現在也八十多歲了,回想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候,還是(西南)聯大那七年……」這話說的,多唸幾遍就嚼出了悲傷。所以,他的故事、我的心事,他的過去有我可以預知、借鑒的將來。而且,他有一種我非常嚮往的,不只是學問,不只是人品,往他身邊一坐我就覺得心定。包括他的北京腔、他的那種淡然,聽他講話,你會覺得很療傷:唉,沒甚麼大了不得,甚麼都可以放下,一切都能一笑了之,世界荒誕不是你的錯。
那時候的我還年輕,沒人像我這麼有閒工夫,也沒人這麼較勁,因為我的內心充滿了困惑。剛從一個看似光芒萬丈、實則高估了人性、乃至一切皆為虛妄的信仰裏爬出來,我渴望着換一個視角,重估人的價值,渴望着解脫。所以對我來說,走訪何老這事不像一件秋天的外套,拿起、放下都無所謂。而更像一個跌倒的人,渴望着一根拐杖。
一直以來,都不僅僅是他的故事。
在那個「高尚的人該死」的年代裏,他沒有放棄高尚,而像一棵休眠的橡樹子,不失自我、活下來。在他的敘述裏,我在尋找他的邏輯,尋找自己的答案。
「一個人的性格或者思想大多初步覺醒於十二三歲,等到二十四五歲思想定型,就形成了比較成熟、確定的人生觀、世界觀。此後或許能有縱深的發展或者細節上的改變,但是不是還可以有本質的改變,我想是非常罕的。」的確,我總有一種感覺,包括他的語言、他的思維還停留在「毛時代」以前。自嘲「生在白旗下,長在白旗下」,民主、科學是那一輩精英的底色。我發現,何老一生沒有被「赤化」,或者說「改造」,始終跟聲勢浩大的新思想格格不入,全在這層抹也抹不掉的底。
「作為學術來說,馬克思有他非常深刻、非常正確的東西,但我不相信任何人能『字字是真理』。」「『字字是謬論』的恐怕也極少,古今中外都是這樣,哪能真理都讓你一個人包了?」質疑本身就是科學的態度,凡一家之言就不必全「信」,更不用去「仰」。他的那層底色讓他更相信邏輯、信普世價值,屬於普遍的原則都鑽石一樣恒久遠。而對一忽兒這樣、一忽兒那樣的事,就像流動的沙,始終他都是警惕的。所以,革命的高調很難打動他,時代的洪水捲不走他。即便不得不振臂高呼「萬歲」,不得不舉起拳頭表達忠誠,他的內心始終在嘲笑。
可以說,正是那層「資產階級思想」的底色保全了他,沒有當官發財的念想也救了他。沒有「野」可以隱,那就隱於市,與時代保持距離,最終保全的是「自我」。
「我」之所以為「我」,在精神自由,在獨立的頭腦。但新時代是不大喜歡頭腦的,恩威並施,把眾生一層層收買為信徒。交出你們的良心,交出你們的忠誠,最好你們都是大傻子,能對「畝產萬斤」這樣的話深信不疑。因為最終會有一顆頭腦來替所有人思考,你們只需要執行,然後叫好、鼓大掌。但他不願意,又無可奈何。於是,就活在自己清清淺淺的水灣裏,安靜極了。
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
這是帕斯卡爾的話,何老特別欣賞,乃至於把自己也活成了葦草。不爭、不求,被吹歪了也不折腰,修成一根有思想的葦草。待泥沙盡落,至少屬於「我」的那一泓水就清了。
記得在2007年,中文系請何老講了一次,題目叫「談詩與真─歷史和歷史學」,就在圖書館報告廳,是清華「哲學與人生」的系列講座之一。快結束的時候,有位大一女生舉手,說:「請問何教授,歷史學的意義是甚麼?人生的意義又是甚麼?」臺下一陣噓聲,有人合上了筆記本。的確,這種空泛的話題太老套、太幼稚了,而且沒有邊際,讓人怎麼答?沒承想,何老不假片刻的思索,拿起話筒就說:
「歷史學本身沒有意義,它的意義是歷史學家所賦予的。人生本來也沒有意義,它的意義,是你所賦予的。」
哈,多精彩!呱呱呱呱……(掌聲)
所以說,千萬不要被任何烏托邦的幻想唬住。甭管甚麼宗教、主義,不論它多麼壯闊、多麼的美輪美奐,只要一世俗化就完蛋。包括自由主義,這是我師兄補充的,自由主義也是一種烏托邦。當我讀亨廷頓的書,意識到「普世主義也是一種意識形態」的時候,又一次陷入了恐慌。如今,左派、右派都迷失了,整個人類陷入了信仰危機。但,人生依舊值得追求,人生必須值得追求。讓你堅若磐石的,不在任何高邈、虛幻的人類理想,而是那個需大寫的“I”─自我。
那,才是你最終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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