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樂敏和曾淦賢分別在2018年和2017年出版他們的詩集《而又彷彿》和《苦集滅道》。
《苦集滅道》與《而又彷彿》是詩人曾淦賢和羅樂敏的第一本詩集,二人寫詩多年,淦賢是薪傳文社社員,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及大學文學獎;樂敏多年從事編輯、翻譯、寫作及文學活動策劃,2015年獲第三屆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推薦獎。千錘百鍊、千呼萬喚,終於在一七年底和一八年初出版了他們的詩集。兩人的詩歌風格迥然不同,或重或輕、一張一弛;或沉鬱濃烈、或輕鬆平和,但都滲透著對自然、人世、生命狀態等等的思考。為窺探其中一二,便在一個有詩、有貓、有花茶的下午,展開詩人心靈迴路的對談。
物象:懸浮與背面
在兩人的詩中,都有不少自然之物,樂敏的詩盡是山水、花鳥和樹木;淦賢的詩也常用石頭、飛鳥和海岸。《而又彷彿》很多詩作都在坪洲寫成,樂敏說:「到坪洲之後,好像找到一種寫作的契機。」這個寧靜的環境,宜居的小島,能帶給她創作的刺激,在出這本詩集前,很刻意地住進坪洲幾個月找一些生活靈感。而淦賢詩中的物象也是源於日常生活所見,「如果要說景物的觸發點,也是於生活的環境,我住在大埔,經常會到海邊或大尾篤行逛。大尾篤堤壩的晚景是我不能磨滅的記憶,我所有寫海的詩都有它的影子。」
面對物象時,十個詩人可能會有十種不同的關注和處理,有的會深入物象的紋理、有的會抓緊物象背後的隱喻。對樂敏而言,她重視與物象產生互動關係。「自然會跟我對話,像生物一樣。我處身在一個環境,便會想像身邊的事物會飛來飛去,重新去建構詩的空間。」她的詩會想像以自己為中心,身邊的物件在移動,例如〈前往〉寫道:「船體一再割進大海的皮層/你端坐,等待岸的臨近」,不動的岸成了會移動的物象,一反人們對物理的理解,小至一朵花,大至山丘、海洋,在樂敏筆下都是懸浮的,她說:「物件在轉動,事物和事物便有新的關係。而我的角色是抽離的,像局外人一樣,看著他們在兜圈,想像一些畫面。」
淦賢說:「大家講到自然,便是一些實物的自然,想到是實物的存在。我寫的所謂自然,例如石、海、天等等,我不覺得它們是存在於世界某個地方。就像電影《鐮倉物語》黃泉,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同,有人覺得是歐洲式的城堡,你覺得它是大海便是大海,我寫的事物就是這種狀態。」《苦集滅道》很多自然物象,都指涉另一個空間,他常用「背面」二字來解釋,就是寫一些世界的「背面」。「但這不是完全的鏡像。世界的表象逐層剝落,它是一個只剩下虛無、悲哀、失去生命力的地方,是所有情感與罪疚沈澱之地。穿越那面『鏡子』時,就像潛入水的一瞬,對我而言這地並不陰沈,而是安寧。」
觀物象與詩人內心的關係,劉偉成為《而又彷彿》寫序時指出詩作的特徵:「一是尋找與自己情結『契合』的記述,二是嘗試將廣漠歸納到個體內在。」樂敏透過物象的懸浮想像,讓內心與外在世界發生關係,互相感應、契合,並暗示詩人的內心世界。而淦賢的詩是直指物象的的背面,運用事物的「空性」,觀照另一個空間,讓人走進一個抽象的、只有詩人知道的世界。
狀態:擺盪與沉溺
《而又彷彿》容易進入,可能因為大家都熟悉坪洲環境或山山水水,看到樂敏的描寫便很易接上詩的軌道,但再細看卻不易理解,當中常常講到一些抽象的狀態、感覺,如每輯開首的〈無題〉詩便是寫抽象、哲學的題材。「我的詩是寫一種擺盪的狀態,在是與不是之間擺動,反反覆覆不斷詰問。如〈浮木〉是思考應該捉緊木頭還是放手。」樂敏表示最初申請資助時詩集叫做《不繋舟》,意象的源頭是她在坪洲看到很多船隻,都被繩子拉著連在一起,停泊在港口。「『不繋舟』就是一隻不會被羈絆的船,一直在飄浮,在定與不定之間。」船不斷前進,有時又會停在一處,等待身邊的事物靠近,樂敏的詩便有著這般狀態,惟恍惟惚,誠如詩集之名。
淦賢的《苦集滅道》,語出佛家的四聖諦,不過與其說是佛家思想,倒不如說是淦賢的思考與詩中表現的狀態。「苦集滅道」本是知苦知惡,然後修道離苦,脫離輪迴。但淦賢的詩並非如佛一樣看破世事,不是找到「苦」的出口。「我認為寫詩不一定要有答案和出口,『苦集滅道』是一個過程,在過程中你知道了一些事情,觀察到一些事情,明知道門在前面,但你回頭走,是一種半途和中間的狀態。」如果要求出路,只是「滅道」就足夠,詩中往往表達出洞悉「苦集」,清清楚楚地了解某些事情,或者知道怎樣可以解脫,卻又因為執迷而無法解脫。「最大的沉溺,不是甚麼都不知道然後沉溺,而是你明知是這樣,也選擇繼續沉溺。」對淦賢來說,以詩來回應這種沒有答案的「中間」狀況和過程,似乎最適合不過。
生命:充盈與歸零
詩人、作家在創作時,不免要思考生命的本質,藉作品表達對生命的理解,看樂敏和淦賢的詩,會發現他們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期許。樂敏有些詩作是生命力的展現,例如〈深河之歌〉是關於死亡,〈樹靈之歌〉是關於生命。她說:「看到朋友當了全職爸爸,每天愉快地照顧小朋友,〈樹靈之歌〉是書寫這樣的心情。這種愉快的精神狀態,是我所追求的。這種生命力可以讓你想像,去到很遠,是充盈的美好。」淦賢也認為樂敏的詩有一種生命力量,回應說:「看詩時可以發現一些很微細,但很有力度的生命美好,處於自在永在的狀態,你不可以伸手拿走,但它一直存在。」這面向是源於詩人樂觀的本質,令詩作富有生命的韌力。
「可能我小時候與死亡很接近,很久以前便去思考生命。」淦賢對生命的看法沉鬱得多,在〈手勢〉中:「在嘈雜的下午/我要為自己建造一座花園/裡面每個人都死了/要每個人都只能死去/讓我從此把早晨說得,很清新」詩歌帶人進入淦賢憧憬的世界,認為最美的地方是所有人都死了。他說:「世間有太多苦難,我不相信佛教清空地獄那種狀態,大家會追求一種更好的提升和美好,但我不相信它的存在。對我來說最安穩、最舒服、最完美,是詩集中那種背面的世界,所有人都死了。」這不是說他憎恨所有人,不是要報復全世界,也不認為壞人要死去,好人要留下,而是一視同仁,一切歸零。
詩質:或輕或重
看過淦賢和樂敏詩作的人,都會有種感覺:前者是沉重的,似乎背負著一些困惑與生存本質的思索;後者是輕盈的,在微細的生命肌理中尋找自有的光芒。
這次對談裡他們也講到輕重的議題,淦賢認為自己的詩算不上沉重,說:「輕重是如何判斷?大家常說一些不用力、輕盈或情感不澎湃的就是輕,情感濃郁就是重。但我覺得不是重的原因是,在某程度上離現實很遠,我不喜歡在詩中介入事件。」他指自己喜歡的詩是包括說理、評論、批判的過程,可以反思,但不一定貼近時事,或作深刻批判。「有人說語感的輕重,有人說用字上的輕重,對我來說,寫現實的事、和周遭生活有很密切關係的事,這才算重。」《苦集滅道》的沉重氣壓,也許是社會氣壓的轉化,詩人在這個地方長大,受周遭環境影響,詩作沒有直接講述香港的盛衰、悲喜,但仍能反映人的生存狀態,淦賢說:「正因現實如此,所以才逃離生活進入另外一個空間。」
「我的詩給人很輕鬆的感覺,這都是在島上的體驗,這種輕鬆狀態我會嘗試把它提升、拉大,變成一種煥發的精神力量,對我來說這是一件頗美好的事。」樂敏說。雖然她也有部份詩作嘗試寫一些沉重的題材,如朋友的家人離世,但綜觀《而又彷彿》,大多以自然進入,仔細切入到事物的紋理,一步一步感受大地、海洋的脈搏與質感,然後再擴展至對宇宙的反思。如〈雨豆樹〉:「你抬頭,以計劃好的姿勢環抱樹幹之際/天空漸稀,露出宇宙。」以輕盈的質感介入無垠與永恆。
讓兩種餘韻進入內心
問及將來創作的方向,兩人似乎都有一些詩的延伸。淦賢:「完成這本詩集之後,有四百多天沒有寫詩,將來可能寫散文會比寫詩更多吧,這應該與情感表達有關。」去年淦賢寫了第一篇散文──〈居在室外,不能照室〉,跟他祖父有關。「現在可能有一些情感處理的方法轉換,但將來如何自己也不清楚。」同時在題材上,他也想探索一些古老的秩序,說:「例如澳洲有烏魯魯,死後靈魂前往的地方。又如夏曼藍波安說海洋神靈或島上惡鬼,我不是要相信有那些神靈或鬼神,而是想知道衪們背後代表了甚麼,為何會有精神的提升?」
樂敏也分享她想寫散文詩的傾向,十九世紀時,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寫了不少介乎詩與散文之間的作品,並使用「散文詩」這個名稱。她說:「有點像Facebook status,沒有詩那麼緊縮,盛載更多的內容和生活經驗。有點像詩的延伸,但處理的內容和題材會不同。」同時,她也想寫玩味較重的拼貼詩,如早前在《明藝》發表的〈仍可〉。「語言的節奏感比較強烈,意象不是太多,關注語言本身。」
詩是自己的聲音,能反映個性。詩的體裁恰好配合了樂敏和淦賢的材質,有著明顯的風格,展示自己某一階層的生命歷程和探尋。或許他們寫詩沒有實在目的,不是想要甚麼文學成就或參與時代任務,但進入讀者內心,醞釀兩種餘韻,僅此而已。